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在《星星》《绿风》《诗潮》《诗刊》《诗选刊》《诗探索》《创世纪》《上海诗人》《诗歌月刊》《中国诗歌》《青年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中华日报》《世界日报》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多首,另发表诗歌评论多篇。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双年诗经》《新诗三百首》《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上海诗人十年精选》《21世纪世界华人诗歌精选》等90多部选集。获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等数十种奖项。《名作欣赏》两期推出本人诗歌的评论专辑,此外,《草原》《飞天》《*河》《文艺报》《文学报》《作家报》《诗探索》《山西文学》等多家报刊发表了本人诗歌的评论文章。
诗人之爱在意象
——解读王立世的诗
呼岩鸾
读当代诗人王立世先生的诗,最鲜明的感觉是——诗人之爱在意象。他得心应手地把意象当作通灵的神器,畅通无阻地进行叙事、抒情与说理。他的每一个意象就像一粒奇异的唯一的种子,长出一棵茂盛的诗歌植物。诗人作诗像植物必须开花结果一样,王立世的诗歌花果,能被人在幸福的欣赏中汲取营养。
王立世每一首诗中的意象都光彩夺目。有的事物用几十个意象来表现,就有了意象的多样性,事物得到多面呈现。有的事物只用一个意象来表现,就有了意象的单一性,事物得到本质呈现。他创造的意象可以建成一座“诗歌意象库”,就像俄国诗人奥西普.曼杰施塔姆所言“*金在天空舞蹈”,让人们仰慕并感叹优秀诗歌的可贵。
王立世的诗歌意象,人们最不应该忘记实际上也忘不了的是:春天意象、河流意象、山川意象、时间意象、酒的意象、明月星辰意象、社会人生意象、草的意象、狗的意象、词语的意象、爱情意象、亲人意象……
一
诗人王立世在生命中已经经历过50多个春天,他只展示了15个春天,就展示出他情感的明媚温婉,人性的和风细雨和精神的万紫千红。《春天,送你一弯翡翠》,春天像风中柳枝的玉臂戴上翡翠,就有“枝头浓浓的绿/这绿里有我的日月山川/这绿里有我对你的朝朝暮暮”的遐想和情思;《春天》,一个“山坡上小鹿般的童子”,是故乡可爱的报春天使;《你才是我的春天》,谁给诗人带来了春天,谁就是春天;《春天来了》《春天的村庄》,是故乡春天的工笔画;《又是一年春》《春天想去看你》,诗人把你想要的春天送你;《春天贴》《春天二》《春色》《春天的担忧》《春天依然孤独》《春天三》《我的城在春天陷落》,七首诗,七个春天的意象。春天发生了很多事件,引发了很多情绪:忧伤、失落、孤独、悲愤、绝望、怜悯……千情万绪才是春。
这才是完整的春天真相,人们都在其内。
给你寄去一个春天
亲爱的,我在冬天给你写信
害怕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来敲门
鲁莽地打断我,让柔情的笔尖停顿
我想把春天写进信里,装进信封,邮寄给你
你一打开
一行归雁飞过天空
无数花朵绽放在枝头
小河又流过你的故乡
春天本是构想,又怎么邮寄?完全是情感使然的想象。冬天里送去了春天,普通的意象产生了不普通的感觉,这就是诗人奇思妙想的不同寻常之处。诗人也是寄给无数渴望活在春天的人们,大家一起乐观、光明,欣欣向荣。
王立世的春天意象,是杜甫《绝句》的春天大团圆:“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也有艾略特《荒原》中对春的忧郁:“四月是最残酷的一月/从死亡的土地上孕育出丁香/渗透着回忆与欲望”(赵萝蕤译)。在意象中,春天是互不相同又互相勾联的。
二
王立世诗歌中,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意象神秘,但非常美丽,有重要的审美价值,它叫天梁河。
秘密
我不知天梁河在哪
也不知天梁河是条什么样的河
更不顾风高浪急
只想陪你在天梁河散步
我们不说话
不是无话可说
而是怕一旦说出
天梁河就不再是天梁河
幸好远处的危崖替我们说出了
脚下的乱石替我们说出了
说得最好的是野草
把我们一生的秘密告给了天梁河
一些好诗是无解的,不能去求解,得出了解读,诗的魅力就会顿时消失。天梁河什么样?我们是谁和谁?我们想说什么话?危崖乱石野草替他们说了什么话?一连串秘密构建了一首好诗。天籁最真实也最朴实,天梁河永远是天梁河。在诗歌地图上永存的天梁河,在地理地图上找不到也无关紧要,只是增添了一条诗歌河流的神秘性,用以扑打一些口无遮拦的诗歌口水泡沫。河流的绝妙意象,在人和人心灵交汇的秘密中。
和王立世天梁河无意中建立美学对应关系的,是瑞典现代诗人帕尔.拉格克维斯特的《在那傍晚的静静的河里》:“在那傍晚的静静的河里/我看见他在继续旅行前离别时/曾一度照过自己面孔的地方/风把那地方指给我看/听命于他从水上刮走他的映像的悲风/至今还懊悔这样的做法”(北岛译)。人物也是两个,河流是北欧的,但秘密的朦胧性把诗歌的共同美学抱在怀中,两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立世诗中,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桑干河,裸露着,明明白白地躺在晋北大地上,地理地图上列着它的大名,但它流到了诗歌中。桑干河是暴烈的,像丁玲揭示的阶级斗争那样轰轰烈烈过,干涸复又洪涝,如今它和谐又平静,复归于正常。是温和却坚韧的诗歌,改造了一条北方气质的河流。
桑干河
一个流浪汉
说起桑干河
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一个孩子从河流中露出了头
群鸟在岸边的树上鸣叫
沙滩上被岁月掩埋的脚印
开出了鲜艳的花朵
那枚风中的月亮
因乡愁而日渐消瘦
桑干河的当代新意象,被流浪汉、孩子、群鸟、脚印、鲜花、乡愁的风中的月亮、若干虚实的事物合力支撑开来放大起来,圆圆满满漂漂亮亮地圆了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雍陶《渡桑干河》中的大梦:“南客岂曾谙塞北,年年唯见雁飞回。今朝忽渡桑干水,不似身来似梦来”。桑干河早就被古诗地图收存,今又在现代诗歌中畅流起来,成为一道新风景。
三
三晋多山,王立世对山烂熟于心,但他心中的山却很令人陌生。不是具名的具体的山,而是他精神的山。王立世构建山的意象,手法与众不同,人和山互动,互为灵媒,在此高彼低的循环中,山的意象和人的意象同时形成,且又互为对方的意象,见山又见人。
上山下山
他没说一句话
就背着太阳
上山了
在山上
他没觉得自己有多高
他没说一句话
就背着太阳
下山了
在山下
他没觉得自己有多低
他是在山间活动的人,活动中缄默不语的人,背着太阳上山下山早出晚归劳作的人。这个明明白白的繁华世界是他背来背去的。这人行动殊异,感觉殊异,山在脚下不觉自己高,身在山下不觉自己低。山中出没着这种不亢不卑的人物,山就有了不离平地不炫崇高的气度。
每日不停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神话很有名,我以为在中国懂得古希腊西西弗斯只有两个诗人,一个是王立世,他上山下山克服了天神给英雄安排的宿命,见证了世间凡人自我调节精神品位的内心力量——这才是人类的健全存在。另一个是洛夫,他看见“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石阶/一路啃了下去”(《金龙禅寺》)。他上山下山,见证了离开神界的鲜活生命怎样欢乐作为。
长诗《老君山问道》,诗人登老子曾隐居过的老君山,向《道德经》五千言问道。山和人互动,圣人和诗人互动,生出三个意象:大山包容、老子智慧、诗人受教。
长诗的第四节写到:我写了一首诗/叫《想开了》/在老君山上问道/老子隔着时空说/“看你的脚步/知你还没有想开/你总想超过别人/爬到高处”/老子停顿一下,接着说/“你还没有读懂我那五千言/内心才有很多纠结/如能道法自然/才会真正放下”/老子一语中的/我如释重负/仿佛变成空中的一根羽毛
诗人终于领悟了五千言的精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真正想开了放下了轻松了,像一根羽毛无欲无为地飞起来,羽化成仙。
李白是道家,杜甫是儒家,孔子又向老子问过道。李杜早就懂了老子五千言。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望天门山》,杜甫的《望月》《登高》,在中国名山中间环绕鸣响着五千言的神韵:“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合,前后相随”。
王立世山的意象,既有古典诗歌的影子,又具现代人的精神,既是灵*之山,也是智慧之山。
四
意象殊异是境界,意象吊诡更是境界。王立世的时间意象蹿升下跌得让读者眼花缭乱,无形时间变成了有形事物。“时间像一个顽童,在我这张/凸凹不平的脸上嬉戏”(《与时光书之一》)。“时间像一个强盗,把我挟持在你的领地/我被你折腾得天倾地陷”(《与时光书之二》)。“明天只是一个托词/像一个骗子/长着一张虚伪的脸”(《明天》)……有一个时间意象,发出了刀刃的刮削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不由得凑过去看。
时间
时间这把锋利的小刀
把我削得
越来越小,越来越瘦
越来越薄,越来越脆
我像一支木质铅笔
在纸上留下得越多,生命变得越短
我无法承受生命之伤
越来越不善言辞,越来越喜欢隐身
越来越自恋
诗人是写诗的铅笔,难免被时间的小刀刮削。笔下的诗越多,铅笔则越短,生命也就越短。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诗人自觉隐蔽,珍惜言辞,必有绝唱一鸣天下。
好诗人的传世意象必吊诡。北岛的《履历》:“我被吊挂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眺望”。诗人看见的时间意象,就是自己颠倒混沌的履历。世界著名的德国诗人卡尔罗夫《死去的季节》,时间意象是:“发生的是/祖先的遗像/从墙上坠落”(董继平译)。吊诡的意象吊诡到准确贴切传神,就不可复制了。
王立世疼痛的铅笔,李白梦笔生花的毛笔,李贺的随身记下诗句的毛笔,鲁迅的下笔一千万言的金不换毛笔,普希金、涅克拉索夫飞翔俄罗斯天堂的鹅毛笔,这些跨越几千年几万里时空的笔写下无量的优秀诗文。
五
世界上,喝酒的人比酒多,喝酒喝出诗歌的人比喝得醉生梦死的人少。好诗人写酒的意象的妙法,就是酒神精神迸出的言行刻画成图像。醉后的自然本真和无欲无求就是酒的意象。王立世看见酒像河在流淌:“有一条河流/流过我灵*的夜晚”(《酒后诗》);体验到酒是忘忧水浸泡的安慰剂:“不再瞻前顾后,左右为难/甚至也不再畏惧陡峭的悬崖”(《醉》);发现人在酒后才会暴露人性本性:“酒长着手,探身摘掉/众多虚伪的面具,露出/最初的原形”(《酒局》)。王立世的《酒徒》,是杜甫《饮中八仙歌》的当代版“酒徒颂”。李白、贺知章等八位酒中古人有了传人了,圣贤们不寂寞了。诗人醉眼不朦胧,犹能看透当世并且写出《这世界怎么了》:“喝酒的装疯/没喝的卖傻/这世界怎么了/喝与不喝一个德性”,演出一幕幕社会乱象。
王立世有一首当得起“唯有饮者留其名”的优秀酒诗。
与友人夜饮
夜色被我忽略
灯光照亮了你的脸
春天就在你我之间
杨柳依依,花香弥漫
当我们碰杯的时候
我越看越像两颗心
酒未流入体内
灵*已醉成软泥
杨柳飘飘,花香阵阵,两个朋友春天对饮。两杯酒像两颗心,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于比酒浓的友情。这酒真是无色透明,醇香味正,甘冽恬适,愉悦幽雅,韵味悠远。
此诗意境近于酒仙李白《月下独酌》,然诗人情绪大为不同。王立世有友对饮,你我中间还有春天,三者聚集并不寂寞。但李白是独饮,不得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自我欢娱自我鼓舞。但古今世界谁真正能做到“行乐须及时”呢。匈牙利诗人雅诺什.皮林斯基有一首四行短诗《酒精》:“我祈求不可能的东西/*昏里,一幢房子,一丛灌木/一头缄默的,缄默的野兽/和一只裤腿伫立在那里”(董继平译)。五不大于三,他祈求的是李白与王立世的酒中意象。中国诗歌酒意象看来是最美妙的,酒精解放了人的精神,人才敢于祈求不敢想不可能的东西。
酒的意象和酒成全了古今中外所有的好诗人。
六
我检索了一下古今中外诗歌中的无数月亮意象,王立世自己的十三个月亮意象中,有一个月亮在亘古夜空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一轮。
月
月照亮了我
我离月还是很远
即使月藏在云后
我也不会迷路
月像一粒药丸
有草味
闻一闻就回到了
远隔千山的故乡
诗人创造了唯一一个惊世骇俗的月亮。月亮像一粒药丸——自故乡的草里长出,天生有草味。诗人本是草民,闻着月亮的草味,回到了精神的故乡,离乡的愁肠得到了草药的救治。诗歌月亮已有桂花味、糕饼味、美酒味、脂粉味,现在又有了草味——平等观念普及,草民声气轻扬直上重霄九,正如古诗人写的“月是故乡明”。
诗人又在夜空中,用一个人创造了一个星星意象。无数星星都是宇宙大爆炸的产物,王立世把尘世的一颗星发送到诗的天空。“一颗星/不在于多高/能照亮尘世的/就是明星/一个人/不管多么卑微/敢为别人担当的/生命就会加重”。这颗星就是年早春抗疫烈士眼科医生李文亮。李文亮的哨子吹垮了著名的戈培尔定律,而重建了新的真理规则——真理与谎言与宣传次数无关。从来只是以大人物命名的星星,如今诗人以星星命名小人物。这颗星只在诗歌宇宙中闪亮,照耀着无数的夜行者,也能在新的宇宙爆炸时永恒。
七
王立世诗歌的社会人生意象遍布生活的旮旯。《夹缝》使他成为著名的“夹缝”诗人。他在社会夹缝中洞悟了人生,写了一首大禅师级的大禅诗,只有四行金句。
这倒霉的梯子
上天堂时
有人把它撤走
下地狱时
有人又把它搬回
诗中的这个人只有魔性,最大限度地展现了人性的丑恶,他只想让想上天堂的人上不了天堂,不想下地狱的人一步下到地狱。人们随时观察被诗人打上警戒记号的梯子,就不会倒霉了。王立世的“梯子”意象,源于饱经沧桑的鲁迅先生的“梯子”之喻(《鲁迅全集》第12卷第8页致李秉中信)。按照恩格斯的说法,真正的巨人甘愿做人梯让后来人站在自己肩上攀上高峰。在社会平台上,“倒霉的梯子”与“人梯精神”对峙,一边是损人不帮人,一边是帮人不损人。
八
王立世丛丛簇簇的植物意象,枯草最令人悲悯又能从中得到生命的自信。
枯草
山坡上一撮枯草
秋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们也曾绿过
也有过春天
但体能耗尽
灵*已不会疼痛
王立世的枯草,曾在王维的诗中绿过,在孟郊的诗中晒过太阳,在白居易的诗中燃烧过,在毛泽东的宏文中星火燎原过。它们——草!他们——草民!诗人的安*曲祈祷着劬劳者复活。
九
王立世写了鹿、麻雀、飞鸟、毛毛虫、马、鱼、蚂蚱、青蛙、狼、猴子、乌龟等等动物,最后根据人的种种丑恶品性,归结为“人的身体是一座巨大的动物园”。有些人是失去人味披着狼皮狗皮的“人兽”,逼使一些人不得不在达尔文进化论的道路上逆行,“还原成一只远古的猴子”,逃离污浊的人类社会,在尚算干净的山林“修补一些人性的漏洞”。“人体动物园”意象,意在排除人的动物性兽性,腾出空间接受人性入住。
王立世给人展示的狗的意象,最生动地暴露人性卑劣的一面,使人看不起这样的狗,不想做这样狗样的人。
《狗和刀》,一条受尽屈辱毫无尊严被主人剥尽了颜面的狗,一把脱鞘生锈没有杀过动物却想杀人的刀,选择了相同的悲剧性归宿——狗回到主人身边,刀回到阴暗的鞘里。这两个意象暗示自我感觉那么好的人,却有这样被人不齿的经历,而且陷在沼泽泥坑中不想也无力自拨,曾想振作的一念迅速化作妥协。这令人感叹的结局,除了人自身的原因外,与社会环境也有关系。
诗人从社会狗群中牵出这样一条狗,既可恶又可怜,既虚张声势,又内心虚弱。诗人感叹《我不知该怎样描述一条狗》:
时至今日,我也说不准与那条狗/之间的距离,似乎是忽远忽近/我也说不清与那条狗的关系/似乎处于半亲密半冷漠状态/但我早就明白,它恨不得/从我体内抽走几根瘦弱的骨头/还想幸灾乐祸地看我落荒而逃/其实,大多数时候它狗模人样/就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在我眼前招摇而过时/开始露出下垂的尾巴和松弛的牙齿/它不如意时,习惯朝天空狂吠几声/让周围的空气紧张不安/人们各行其事,我也一样/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早晨它被勒死在/曾尿过的一棵树上,那时它真的/很难看,眼睛里六神无主
对这样小人样的狗,人们恨得咬牙切齿,对它惨不忍睹的死相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还有这样狗样的小人在你身边逡巡,用狗眼看人。宠犬遍地走,中国已经是狗口第一大国养狗强国,中国爱犬协会会员人数超过中国诗歌协会会员人数。但是鲁迅早在年代打过的落水狗并没有绝后断种,它的后裔说不定正和你在同一写字间里办公,你只能在心里暗骂他一声“狗日的”。
意象写好了,竟能如此刺激人的神经调动人的感情。诗歌意象重绘了人的面部表情。
十
词语的意象就是诗歌的面貌,王立世对词语有先天性的敏感。汉语每个字都象形表意,是一个能量中心,最易构建意象实体。王立世深知词语的力量,他“在词语中找到花朵和火焰”。他迷恋亲近汉字,像亲戚、兄弟、情人,和他的诗血脉相连,连筋连骨。
汉字之二
被某个冰冷的页码囚禁
被若干释义拖得疲惫不堪
被周围的词语挤压得濒临窒息
不甘在一本字典里
平庸地躺着
无端地耗费生命
挣脱重重束缚
在某个句子中找到了温暖
气血一下旺盛起来
词性像人间一张生动的脸
诗人把汉字从无作为状态中解放出来,给它注入血性,词语意象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自从“五四”先驱刘半农先生发明新式标点符号,在《新青年》推广使用至今,标点符号就成了词语的一部分。现在王立世把标点符号变成了意象,使得这些为词语服务的驯服工具有了自己的声音与想法。
感叹号之一
倒立了一生
每天都在感叹
那些容易弯曲的事物
感叹号的意象其实像一个痛苦的倒立者,以便观察底层弯曲的事物和人,发出巨声号召,所有事物和人都必须直立着正立着。
《感叹号之二》,感叹号附在了烈士李文亮身上。开始像逗号,哨声一声接一声;哨声结束了,又变成了句号;最后变成了感叹号,感叹疫情狡诈,世事多艰,命运多舛。
王立世的感叹号意象有着“君子的风骨凛凛”!
十一
王立世创造的爱情意象多达四十多个,但在古今中外诗歌中无数的爱情意象里,你找不到一张相似的面孔。它们有《诗经》爱情的味道;有时像李商隐《无题》那样隐晦,桃花开得奇怪杏花在遁形。在古典、现代与后现代的爱情意象里,读过波德莱尔、阿赫玛托娃后,读过何其芳、舒婷后,你再去读王立世,会惊异地感到,他独辟蹊径却思无邪,比梦幻少年勇敢,比端庄少女活泼。
我只拈出他的三幅爱情意象,看看王立世审美的眼睛有什么奇特发现。
爱情
一只羞怯的鹿
张望着无边的绿野
腾起的蹄子
悄悄地缩回
缩回的蹄子
又悄悄地腾起
以一头鹿喻一个人。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羞怯地试探爱情。市井中有成年人带着爱意骂年幼的姑娘为“小蹄子”,诗人巧妙地借以美化爱情的意境。
风景
两片枯叶
在冬天的墙角
谈论爱情时
浑身在颤抖
借助天时地利,以两片树叶喻两个青年男女,在寒冬的隐蔽状态中,正释放着进入角色后的激情,浑身颤抖情不能已,爱情风景绘形传神。
这爱情
主啊,不要吝啬
请赐我一段纯美的爱情
这爱情
不附加任何条件
只是眼睛望着眼睛
身体暖着身体
灵*吸引着灵*
直白的语言引导出爱情的曲折神性,灵肉合一是上帝许可的,“男人的肋骨是女人的身体”。现代男女不可重犯亚当和夏娃的错误,应好好在伊甸园本分快乐地生活。王立世提出的爱情三条是最难达到的,此外的附加条件满足与否,但爱情都已销声匿迹。
爱情是可效法复制的,但爱情意象不能抄袭盗版。王立世的多幅爱情意象图,没有一幅是翻拍的。
十二
王立世诗歌中的亲人意象尤其感人,父母妻儿经常出没在他的诗中,跳动着人间温暖的烟火。
儿子是母亲的骨肉,儿子用心血画出母亲的意象。《妈妈的手》《妈妈的背》《妈妈的肩》《妈妈的眼睛》《妈妈的骨肉》,王立世用五首诗中的*金、青铜、最贵重的大理石,给母亲建造了一座永恒站立的塑像。《父亲的画像》是浮华时代一个诚实朴素反而更加可爱的父亲意象,真实得让儿女一代肃然起敬:
曾经白而结实的牙/换成了每天需要清洗的义齿//塌下去的鼻梁/架起了旧式老花镜//穿的衣服/像脸色一样灰暗,又布满皱纹//读的书/不再是狼烟四起的三国//陪伴晚年的/是一根孤零零的拐杖
诗人们一般都会给自己的妻子留下几首诗,王立世的《与妻书》用第二人称写成,是在精神高度契合圆融的片刻发射出的图像。这片刻不是时间概念,是由百年好合修成的缘。
你偶尔迸出的一句方言
是我回乡时必经的一个驿站
你看我时波涛不息的目光
是我回乡时最近的一条水路
你在我怀中梦见故乡月时
我早已化成一只啼血的杜鹃
你,不是什么女王
是我一生割舍不断的故乡
方言——回乡驿站;目光——回乡水路;妻子——最终归宿的故乡。胜过女王的妻子在丈夫怀中梦见故乡月亮,丈夫生死相许像王一样化成杜鹃歌唱故乡。别出心裁描绘出的妻子,完全是现代人的感情笔墨,却透出古典的芳馨。杜甫“香雾云湿鬓,消辉玉臂寒”(《月夜》);英国诗人本.琼生“只须用你的眼波向我祝福”(茅于美译);和王立世的《与妻书》,都在同一意象中各自流光溢彩。叶芝《当你老了》——其中的爱恋对象确实是女王级的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领袖——传到中国风靡诗坛被纷纷仿效时,王立世别具一格的《与妻书》自是献给妻子的一串美丽项链,上缀的颗颗珠玑是在数十年间的日夜磨合中成形的。
王立世全部诗作中的意象远远不止所举这些,每一个都值得把玩欣赏,从中可以领略到他诗歌的特色和魅力。
王立世善于把感情化为意象,而意象始于活生生的隐喻,无隐喻不成意象,无意象不成诗歌。意象是诗中的诗,王立世用自己的诗建构了意象美学,他把意象创作作为诗的核心手段。他的意象是他发掘出来的生活客观对应物,能在瞬间聚合情感。王立世感情丰富敏锐,诉之于诗如蝴蝶逐花纷飞。意象套着意象,意象追赶意象,大意象牵动小意象。意象群发挥集团效用,形成至大境界。单体意象独立成峰,群体意象蔚为壮观。博尔赫斯提出的系列隐喻模式与意象模式,王立世都用过了,又用得轻车熟路,他的诗由隐喻与意象聚焦而成,思想深邃,意味悠长。
意象是感觉、智慧与真理的复合体。王立世每一个诗歌意象的准确图形后面,都隐藏着有价值的思想。他的一个意象所传达的想法,甚至比一篇理论文章全部说教还要深刻精辟,而且珠圆玉润手可握拿,更易于被人接受。
诗歌通过语言实现,王立世语言使用方式在当代诗人中是最具特色的一位。他习惯口语体写作,并且使得口语远离卑俗而成长,变得高贵清雅起来。浓缩是诗的本质,王立世珍惜语言,惜言如金,最短的诗只有三行,多数诗是八、九、十行的短诗。他特别喜欢九行诗,他钟爱的米沃什的《礼物》和自己的《夹缝》都是九行,是机缘,还是巧合,冥冥中注定了他对九行诗的偏爱。他感情汹涌时,也能大方泼墨,写成百行以上的长诗。人们感到,《诗经》的风、雅、颂的语言在王立世的诗中被现代化了。
中国古典诗词其实是意象的渊薮,但古人不用意象一词,而用庄子始用的“形神”来说明“意象”的涵义,形即象,神即意。沈德潜“格调”说,袁枚“性灵”说,翁左纲“肌理”说,王士祯“神韵”说,说形说神,皆有意象的成分。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歌新时期以来,诗界用“意象思维”取代了“形象思维”。
中国古今诗歌意象星光灿烂,但诗人中的意象派产生于上个世纪前半叶的欧美,由美国大诗人庞德率众创立。庞德身处事物的旋涡晕眩中写出二行诗《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杜运燮译),被树立为意象主义诗歌的标本。他翻译李白的十九首诗出版《华夏集》,把中国诗的最好意象联袂介绍到西方。他用毕生之力写成巨型诗集《诗章》,把孔子的思想奉为意象的内核。风行世界的意象主义美学思想来自有着五千年灿烂文化历史的中国。
王立世的诗创新性地参考了庞德提倡的“意象主义”三原则。第一,王立世使用具体的语言,很少用抽象的语言,慎用形容词;第二,王立世实行“语言经济”,杜绝语言的“通货膨胀”,用最少的语言表达最大的诗意。他一直坚信“伟大的诗歌只有不多的诗句”;第三,王立世使用日常口语体,口语和意象针对日常生活的韵律非常协调和谐。
王立世意象诗歌创造性地采用了意象主义的技法。他跳出旧窠旧臼,实行意象的全面陌生化:把事物推向荒诞,把数种事物换位或变形;在通感中有意陷入梦幻;比喻舍近求远取譬;关闭成人思维通道,返回童年用童眼看世界童心感受人生童语表达情感等等。异化的意象更接近事物的本质。
王立世在叙事中制造戏剧性冲突与悬念,勾起读者的窥探欲好奇心,和诗人齐步走向世界的真相。
王立世巧妙地对中国古典诗词的著名原型意象进行改造,抽取一些构件,增补一些构件,以旧换新,在原型中填充了时代内容、现代人的情感,生成了新意象,但旧壳体仍在,吸引人怀旧,却尝到了新味。
诗人的价值观念是诗歌的骨架,思想是美,美是思想。王立世充沛的现代人文意识显现为丰盈血色,有弹性,有骨感。
所有这些诗艺,都能在王立世诗歌中得到见证。诗人之爱在意象,王立世的诗歌意象,也成就了诗人自身的意象。
呼岩鸾,本名李生春,当代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呼岩鸾新世纪诗选》《世说新诗》《呼岩鸾长诗集》《佛痕禅迹》《日落时分》《口头禅》等十多部。诗歌、文学评论散见于《人民日报》《名作欣赏》《诗刊》《星星》《延河》《诗潮》《山花》《重庆文艺》《世界日报》《中华日报》等诸多报刊。曾供职于省级宣传部门和出版社。
文学高地*周刊
顾
问:*亚洲董保存
施战*李少君
刘 川赵 智
周习张泓
厉彦林车延高
许晨陈玉福
李成虎孙基林
毕福堂唐成茂
王立世赵少林
许立强滕红光
梦 凌兰晋梅
张洪兴王 威
冯连伟张岚
吴守居宋汉银
张元曙赵本岭
主
编:任 立
副主编:冰虹单红
王书民清荷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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