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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7/6 20: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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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孽债》说起……

许厚文

前些日子,电视台翻出《孽债》来播,也不知是播第几遍了,妻一集不漏看得很投入。这部根据知青作家叶辛的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赚取了不少人的眼泪。作为曾经的知青,我虽不至于落泪,但伤感还是有的。

一日夜阑,每晚两集的《孽债》播完,妻好像还未出戏。我打趣道:“你看得这么投入,要是哪天有个乡里伢妹子找上门来要认爸爸,你怎么搞噢?”

妻小我五岁,这个时间差恰好卡在特定时期,给我们造成了代沟。妻珍藏一张文革照片:一群小学生在清水塘毛主席像前合影,她蹲在头排角落里像只小兔子。高中毕业她因体弱免去下乡,后来招工进厂,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经历迥然的两人,婚后聊天经常如同“鸡跟鸭讲”。婚前她了解过我,下乡多年且“历史清白”,但心里终究不踏实。

我问得突兀,妻有点尴尬。她希望这是开玩笑,但又怕是真的。她不正面看我,迟疑好久才轻轻吐出一句:“可伢子,倒是会喜欢啰……” 

可伢子是我们的儿子,从小就盼有个哥哥姐姐。现在上初中,跟着妈妈看《孽债》,也有点入戏,真希望天上掉下个哥哥姐姐来。妻当然希望戏别演到家里来,但看了这么久的《孽债》,她也明白,一群少男少女奔向广阔天地,如同一把种子撒向沃野,承阳光雨露,得天地精华,又无拘无束,难免萌生机、发春芽。倘若丈夫果真有“孽债”,那“孽债”自是躲不掉的。不甘心又躲不掉,怎么办呢,委婉地说儿子“会喜欢”,既通情达理,又有原则底线,是最好的回答!由此可见妻的聪明。

妻希望玩笑到此为止。儿子仍悄悄追着我问,乡下是否真有哥哥姐姐?我逗他说,本来差一点有了,因你妈一打岔就冒得了。儿子一头雾水,眼中那股小火苗忽闪忽闪就灭了。

人生本是一场戏,每个“演员”都很尽力。但有的“戏”精彩,有的“戏”不够精彩……作者摄下的大眉山庄园老大门

我六八届初中毕业,六九年元月下乡,到绥宁县关峡公社大眉山生产队落户,下乡不久满十八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话没毛病。到底有没有必要,一直以来都见仁见智。就我个人而言,我承认下乡那几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对我的成长、成熟、成功还是大有裨益的。

下乡头一年,我看上去还像个大孩子。队长便安排我跟女社员一起出工,干些砍火畲、挖红薯之类的活。劳动无疑是枯燥的。但是祖先们传下很多解乏的办法。大眉山告诉我的解乏方法是“三个男子比拐,三个女子比奶”。当然,妇女们并没有当着我的面比过奶,但她们喜欢讲痞话撩我,讲的本地话。她们把本地话(所谓的苗语)叫“平话”,把与我们说的话叫“客话”。后来我上大学学了语言学,回忆他们的话根本不是苗语,而是含有大量古汉语成分的某种方言。她们讲痞话,开始我听不懂,但从她们挤眉弄眼中我能猜出个大概,于是我脸红。我愈是脸红,她们愈是来劲。

时间一长,我就盼望有人能压一压妇女们的嚣张。这个人终于登场,他就是队上的会计。会计四十来岁,是队上最聪明能干的人。他老婆叫荷花,生了三个儿子还蛮漂亮。我说的漂亮是指五官和脸型,因为在大量生育和超强劳动的双重摧残下,荷花们身材再好也会变化走形。会计能写会算,说话慢条斯理,开会时经常纠正队长的语病,或补充队长对上级政策解释不完备的地方。他讲“三国”和“水浒”故事时口水直飞,听的人要隔远一点。有人说他像三国的魏延,后脑壳有反骨。我看过,真的有。他会犁耙功夫,却很少下田。他似乎很有威望。他可以不听队长调派,自行安排自己的农活。他最喜欢跟妇女出工。

那天会计跟我们一起挖红薯,挖的过程中,有位大嫂拿我来说笑,没想到每一句话头都被会计接过去并加以发挥,弄得那位大嫂自己反倒脸红起来。我看了好开心,对会计心存感激,不久我发现会计并不是存心帮我,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挖出的红薯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大家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围成圈,或蹲或坐,扒红薯上的泥土。妇女中有位女子是外面嫁过来的,丈夫辈份高,她一来就成了“奶奶”。丈夫在几十里外的县林场上班,一月才回来一次。她年纪还轻,没生过孩子,皮肤白皙,体态丰腴,用现在的话说很性感。她经济条件好,本来完全可以不出工,但她嫌呆在家里不好耍,非要出来。所有女人中,只有她穿着令人羡慕的“溜溜衣”,也就是棉绸做的套装。那年头,棉绸衣服已够得上高档时髦了。人蹲下,双腿会自然张开,裆部便暴露无遗。“溜溜衣”单薄贴肉,私秘处便轮廓分明。会计有意蹲在“奶奶”对面,一边说笑,一边趁她不备,拿起红薯朝她胯间掷去。我羞得忙将眼光躲开,他们却格外来劲,丢完一个又丢一个。男的“嘿嘿”女的“咯咯”,旁边的人也跟着坏笑。作者年到绥宁县调研,再访大眉山故地故址

劳动需要快乐来调剂,这样的场景后来经常发生。

但是乐极容易生悲。后来这位“奶奶”终于出事了,不过不是跟会计,而是跟我一个非常要好的小伙伴。小伙伴跟我年龄相仿。他7岁上山砍柴,用的是他大哥的柴刀,刀太重他把握不住,一刀飘去,削掉自己左脚半边膝盖。缺医少药,伤口化脓生蛆,烂掉了关节的筋腱,左腿从此呈九十度直角,永远伸不直。大家叫他“弯弯脚”。村里人迷信,说他八字大,意思是影响力破坏力大,如不带残疾可能命不长。此话有道理,他虽然左腿行路受限,其它发育完好,体力强,手臂粗,掰手腕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崇拜知青,愿亲近我,每次吹笛子他都过来看,他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还通过我学会了更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也经常跟妇女出工,妇女们戏弄我时,他总向着我,随时把妇女们讲的痞话翻译给我听,并告诉我如何反击。只不过我的鹦鹉学舌,反而激发了妇女们更大的兴趣。

“弯弯脚”出事,而且是出那种大事,对我的冲击和震撼很大。同“奶奶”发生这种事,有点惊世骇俗,他在大眉山从此抬不起头,我离开绥宁不久,他也去外地招郎了。“奶奶”则乖乖跟丈夫去了林场。

“奶奶”出事,会计刚开始有点郁闷,不久也就释然了。后来有一次,会计让我陪他到洞口石江为队上买石灰。夜宿伙铺,两人闲聊,我问:“我看荷花姐是大眉山最漂亮的女人了,你怎么还喜欢跟那些女人打打闹闹哇?”他“噗嗤”一笑说:“你冒讨亲,晓得个拐!餐餐吃一碗现菜有么子味呐!”大眉山形容一个男人或女人很痞,会说他很“凯”。为什么发这个字的音,我不懂。会计就是个“凯”人。

我在大眉山生活了五年,其中四年一直睡在生产队仓楼上一间几平方的小阁楼里。进仓库有一个大槽门,进门是一条二十米的大青石铺设的甬道,从甬道的精致程度看,这里过去定是地主的宅第。左边两间低矮平房,右边是一栋二层楼,住了三户人家。居中一家的男主人叫久长。据说久长他娘生了好多胎,只保住他一个,他爹没按家族辈份谱系,而是另给他取名“久长”。“久长”寓意很好,果真壮实如牛,个子鼓鼓墩墩,一担谷能挑二三百斤。他有个外号叫“纤皮”(纤应读欠)。

有一次我也跟着喊“纤皮”,他眼睛一鼓要揍我,我吓得连忙跑掉。后来听人说:久长人很憨厚,娶亲也迟。新婚次日他跟大家在田间薅草,大家知他憨直,又有点结巴,便故意逗他。他一脸实诚大发感慨:“难怪嗯~你伲要讨亲诶,那~那硬是好嗨得很啊,当~当得呷肉耶!”(无数鸿言巨论没说清楚孔圣人的“食色性也”,一个憨直的农民从生命本原的角度,用一个比况将人的二“欲”的本质联系与生命体验的共通感揭示得淋漓尽致,是不是有点神?)众人大笑,他结结巴巴又问:“真的怪得很诶,那~那地方还~还有块纤皮诶?”——“纤皮”的外号由此产生。作者年携外甥(左)和儿子(右)深入大眉山在原栖身旧址上合影

久长憨厚实诚,娶的老婆也朴实单纯。老婆长相不好,但有一特征雄冠大眉山。下乡之前我从未见过女性乳房的实物,久长老婆又大又白弹性极好的乳房让我大开眼界。我甚至奇怪,这么漂亮的乳房,怎么会长在这么不漂亮的女人身上!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偷窥,是她自己露出来的。每次哺乳前,她都会拉开架势,大大方方解大襟衣的扣绊,扣绊一开,那对大乳便像小白兔一样蹦出来。开始我还有点耳热心跳,偷觑旁人的表情——他们视若无睹。原来大眉山所有女人哺乳从不避人。

久长两口子生育力极强,孩子一年一个,这样便导致出现两个孩子轮番吃奶的场面。每次路过她家门口,总看到她在喂奶。频繁的生育、长期的哺乳和劳作,并没有将久长老婆摧垮,她还是那样健康肥硕。我记得秋天打谷时,她担着湿漉漉的谷子在田埂上行走,上面波涛汹涌,下面大步流星。

有的女人则不行,如妇女队长。三十来岁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人干瘦干瘦的,脸蜡黄蜡黄的,嗓音尖细尖细的。那时学大寨,妇女也要出早工。她每次扯着嗓子喊出工,总要从我阁楼的窗下经过,那尖利的嗓音像锥子,常把我从梦中刺醒。每次我都恨得牙痒痒的。

有一天下半夜,我又被这尖利的声音刺醒,不过这回声音里带着哭腔。妇女队长家就在我的槽门外,我连忙下楼去看热闹。只见妇女队长正与老公干仗,老公揪住她头发使劲拽,她则瞅准机会踢老公的裆。大半夜看热闹的人少,过了好久,一个辈份高的人才把他们扯开。

妇女队长的老公是保管员,长一脸张飞式的胡须,人称“老毛”。前一阵子,队上派老毛去靖县买牛。那时候买牛是要走着去走着回的,来去得很需些时日。妇女队长在邻村有个相好,趁此良机便溜过来共度良宵(“弯弯脚”说的)。常言道“走多了夜路会碰鬼”,这话放这里不一定合适,老毛不是鬼,是受害者,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老毛买好牛,一路赶着回家,谁曾想半夜到家,这家门竟久闭不开。老毛发现不对,火冒三丈,差点儿把门卸了。心急方寸乱,最后门开了,人跑了,没抓着现场,两口子还打了起来。

弄清原委,满足了好奇心,我重回楼上躺下,暗暗感到高兴,一是觉得解恨,二是估摸明早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谁知次日天刚蒙蒙亮,窗下照样响起尖利的催命般的喊声。怎么搞的,昨夜出那么大的丑,怎么一清早就跟没事人一样啦?后来出早工,当真没见妇女们挤眉弄眼,妇女队长照常吆五喝六。

我曾经戏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更多的是性教育。这话也许不正确,但确实是生活的实情。作者年心潮起伏再在栖身四年的旧扯上留影

由于受“右派”父亲的政治影响,上面每次来招工都与我无缘,慢慢我的信心开始崩塌。夜深人静我不得不思考,如果长期在农村生活,我将如何过活?村民们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也知道我一个人生活得很苦很难,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把他们的女儿许配与我,或是将我招郎。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有二:一是他们顽固地认为,知青是迟早要走的。二是他们认为我能力差、体力弱,没法养家糊口。

农民的看法很深刻,也很现实。经过几年的劳动锻炼,我体质增强了,体力增大了,但比起久长他们来,还差十万八千里!说个细节:有一年秋天打谷子,我不示弱,争着扛打谷的扮桶。用力不当,脚下一滑,扑通一下被罩在扮桶里。按当地旧风俗,“罩扮桶”是家族祠堂对伤风败俗之人的惩治。众人大笑之后,“罩扮桶”也被传扬开去。

长期跟妇女出工,学会了一些普通农活,犁耙功夫却一点都不会。不是我不学,是他们怕我损坏工具弄伤牛,不让我学。这样一来,我就只能算个半吊子农民。既然是半吊子农民,那么也就只能得半吊子收入。半吊子收入又如何养家糊口呢!

说完全没有人关心我吧,也不尽然。好友“弯弯脚”向我透露:“妹子”家要招郎了。

妹子是谁?妹子是个很小被收养到大眉山的汉族女子。收养时叫“妹子”,后来一直叫妹子。大眉山人都是苗族,所有的人都一个姓,姓苏。妹子的养母不知年轻时落下什么病,使她的驼背弯到了九十度,平时走路像是弯腰在地上找东西的。养父姓牟,贵州人。年,林彪“四野”路过绥宁往广西剿匪,当地人称“过大军”。老牟就是“大军”中因病掉队人员,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竟到驼背大娘家招了郎。老牟除还带点贵州口外,其他与本地人毫无二致。他跟驼背大娘无生育,妹子成了两位老人的终身依靠。妹子从小就是作为劳动力引进的,所以从小是在干活中长大的。如今成了一把挣工分的好手,每年挣的工分比老牟还多。作者年回绥宁探望帮妹子与她留影

妹子从小融入苗族,“客话”一句都不会,又没读过一天书,不认识一个字,一点世面也没见过,胆子小得可怜。别的男孩女孩偶尔会跟着“弯弯脚”来仓库楼上看我吹笛子,妹子从来没来过。一是她怕丑,二是她没时间。妹子每天收工回家,吃饭前要先到自留地浇菜,吃完饭要涮碗洗衣,很晚了还要剁猪菜煮潲。只有夜里队上开会,才可看到她安静地坐一会儿,但双手仍不停,借着会场跳跃的枞膏火,飞针走线纳鞋底。

我当初跟妇女一起出工,妹子就在其中。女人们拿我取乐,她跟着乐,但从不跟着起哄。她长相很一般,我从未留意过她。一晃几年过去,现在她要招郎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夜深人静,我脑子里开始拼凑妹子的记忆碎片,并暗暗思忖:如果我今后一辈子呆这里了,像我这种半吊子货,只怕真的要找个妹子这样的人才行噢!

人只要起了心,就会觉得世界本有意。以前一些点点滴滴,也变得有趣起来。妇女是插秧的主力,我年年参加。一丘大田,大家一字儿排开,每人插自己面前的田块,但要注意与两边的人无缝衔接。那些能干的女人,左手持秧分秧,右手捻秧插秧,像蜻蜓点水一样,插完一排退一步,再插第二排,溜飒得很。我虽年年努力,却始终赶不上她们。听说男人的柔韧性比女人差,反正我躬身插一会儿就腰疼,时不时用左肘去撑膝盖。一位大嫂说这是插秧之大忌,这种姿势速度永远快不起来。而我却老是改不过来。这样一来她们就不帮我了,还想出我的洋相。她们只干自己份内的活儿,发现我跟不上时,故意飞快在我身后空处插上秧苗,将我围起来。我后退时若不注意,必会踩倒秧苗,她们便大叫说我搞破坏。搞得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们就高兴。有一次她们作弄我时,恰好队长路过,我好想队长骂她们几句,但队长没有,只对着我皱起了眉头。如果有时候我恰好挨着妹子站,情况就不一样了。每当我落后时,妹子会乘人不注意,伸长手臂将我来不及插的几株补上,使我能赶上大家的进度。看来妹子这人良心还不错,对我还有点同情。但是光同情还不够,还要看她对我是不是还有那个才行啊!有了想法,后来每次出工,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往妹子旁边凑,妹子也会不显山不露水的帮我。时间一长,一些多心的女人看出了端倪,故意逗妹子:你是不是想让小许招郎啊?妹子红着脸,连连骂“短命婆”。有年长的大妈忙出面阻止,说这种玩笑开不得,老牟家听了会骂人的。作者年大学毕业后回访栖身四年的生产队仓库旧居

我在大眉山的最后一年,不知是什么原因,队长要我搬离队上的仓楼。去哪里呢?村民万明跟弟弟共一座二层小木楼,他的那头空着,要我去住。我搬了过去,楼上睡觉,楼下做饭,比原来住仓库还方便了。更巧的是,万明的小楼与妹子家,还有另一户村民,三家合一个院子,共一个槽门。所有的人进进出出都必经这个槽门,这样一来,我跟妹子碰面的机会就多些了。

村子后面有一大片平缓的山坡叫背里坡,分布着村民们的自留地,我也有一块。别人家轮番耕种,收获多多,而我的地经常荒草萋萋。不知驼背大娘怎么知道我的地是荒着的,几次提醒我种点什么,说荒着可惜。

经不住驼背大娘的嘀咕,我在出工之余花了两个下午的时间,终于把地翻整好了。可种什么好呢?想来想去还是种黄豆。听说种黄豆不要施肥,甚至还不要锄草,黄豆的根部有根瘤菌,能自动生成肥料。这些科学道理是后来看书才知道的,当时只想如何省事。可豆种哪里来呢?驼背大娘答应借给我,见我仍面带难色,就说:“看着你也可怜,干脆哪天让妹子跟你一起去种了吧!”就这样,一天中饭后,妹子扛锄头揣着豆种走前头,我挑一担火土灰跟在后面,上了背里坡。火土灰就是将阴沟里杂物和屋坪上的垃圾晒干,再堆积燃烧而成的肥料。好像也是驼背大娘赠送我的。

来到地头,妹子只说一句:“性急点,莫耽误下午出工。”说完操起锄头就挖穴,我的任务就是往穴里丢豆种。她干什么都快,我有点跟不上,后来我干脆满满抓一把豆子,采用漏的办法,每穴漏下几粒,终于赶上了她。差不多挨着她时,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见她胸脯起伏得厉害,脸也憋得通红。我想,干这点活儿不至于这么累吧,便打趣道:“都说你能干,怎么搞这么点事就不行了呢?”她笑了笑说:“谁说我不行了!你们才没用呢,都是些收五谷的,只晓得吃!”我知道她在学别人的口气,讥讽知青好吃懒做。我借机插科打诨,索性往口里丢了几粒生黄豆大嚼起来。刚嚼两口,一股豆腥味直冲脑门,我便夸张地连“呸”不止。妹子这下才笑出了声,停下锄头,两眼直直地望着我。这时的妹子:红扑扑的脸蛋,眼睛不大但笑得像月亮,鼻子小很端正,嘴微微喘气,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特别是那胸脯,胀鼓鼓的,一起一伏。我还发现,她个子虽然比我矮半个头,但她的腿比我的腿长啊,腰也很细——妹子原来蛮可以哈!

午后的背里坡空无一人,太阳辣辣地照着,风也停了。也许是心里有鬼,我额头上的汗滴越来越大,挂不住便顺着眉稍由眼角浸入眼眶,眼睛一下子觉得好辣,眼前的妹子也变得模糊起来……也就是一两分钟的停滞,当时觉得过了好久。妹子慢慢低下头去。我原先打算说几句感谢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妹子偏偏是个打死都不肯多说一句话的人。两个人就这么耗着,彼此都有点不自在。很快,妹子恢复了平静,扭头去干活了。我也连忙跟了过去。为了避免尴尬,两个都加快了进度,一大块地的豆子很快就点完了。这时,她撩起了大襟衣揩汗,不经意露出白皙的腰腹,那一瞬间我像被电麻了一下。好想说点什么,又好想做点什么,可就在这时脑子突然一片混沌。妹子好像并没发现我在犯迷糊,她转过身,快速地挽起箢箕,右手一把一把往点了豆种的穴上撒火土灰,仙女散花般三下五除二就搞完了。正在这时,听到村里往背里坡来的方向有人呼喊。我根本没听清什么,妹子好像听到了。她丢下箢箕,拍拍手、掸掸衣,招呼也不打,扛起锄头就自个儿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发了好久的呆。后来得知,喊的声音是老牟的。尽管乾坤朗朗,光天化日,背里坡又无遮无拦,年轻的孤男寡女在地里呆久了,老两口还是不放心。作者看望情深似海的山乡大娘

自从背里坡点豆子以后,我再看到妹子总有点不自然了。而她也总是躲着我,出工尽量不跟我呆一起,即使劈面碰上,也是把头一低,匆匆而过。我们的不自在,没能躲过某些人的眼睛,一些无端猜测和议论随之而来。可能风言风语传到了驼背大娘和老牟的耳朵里,两位老人见了我,脸色没有原来好看了。还有一点明显变化是我亲眼所见的:我们同在一个院子里,每天晚上,老牟和驼背大娘非要等到妹子剁完猪菜煮上潲,才举起火把和妹子一同上楼安歇,而我刚搬来那一会,老两口是早早自行先上楼去睡觉的。

一切似乎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又过了一段时间,“弯弯脚”告诉我,隔壁会哨坪村的兴科跟他妈到妹子家做客来了。兴科是谁,他来妹子家做客关我有什么事?“弯弯脚”细细说起了个中原委。兴科本来是大眉山人,他家与驼背大娘还沾点绊绊亲。兴科爹死后,他妈改嫁,他随母下堂到了会哨坪。如今这小子已长成大小伙,驼背大娘想招他做上门女婿。“弯弯脚”接着跟我说起兴科的一些糗事。兴科爹死得早,缺家教,脑子也不灵光。有一次,小伙伴们到山里砍柴。兴科躲到一个角落里,不一会儿听到他在那边乌里哇啦喊,大家跑过去一看,原来他坐在树杈上撸自己的“小鸡鸡”。就这么个浑小子,妹子家要招他做上门女婿?我将信将疑,有点急又有点气,只想找妹子问个究竟。有一天与妹子正面碰着了,我故意不让路,想问她一下,谁知她看也不看我,扭头就跑。我愣了一下,气不打一处来:跑什么跑,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我气鼓鼓地对自己说,她愿嫁哪个就嫁哪个,关我屁事!

用今天的眼光看,大眉山比起动不动就抗洪抢险的湖区来,算是福地了。在我的印象中,我们队的田没旱过,山间泉水长流不竭。碰上雨季,即便山洪暴发,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不冲房毁屋,对田里的庄稼也破坏极小。几百年的历史让山里人懂得顺应自然,自然也会厚待他们。

但是公社还是决定在一个叫吊水洞的大山里建一座水库,说水库不仅能灌溉,还能发电让我们用上电灯,告别枞膏火。当地人把松树叫枞树,枞膏就是松树的松脂。他们常常砍伐一些松树当柴烧,并将富含松脂的部分,劈成一小块一小块,晚上搁在桌上的一块石头上,燃烧照明。我每每看到那些大姐大婶在枞膏火下纳鞋底,小孩子在枞膏火下读书写字,我就想不通,这种照明条件,怎么不会得近视的?

那个年代,干部的话一呼百应,修水库更是雷厉风行。

下乡以来,我参加过修公路,那对我来说真是美差。你看啊,在队上出工,我若出早工,收工回来做饭就很紧张,很多时候我饭未吃完队长又喊出工了。特别是下午收工,一般都很晚,一进厨房天都黑了。这时候又要去井边担水,还要到园子摘菜,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才好。等我吃完饭,好多人家都准备睡觉了。我一直认为,我是大眉山睡得最晚的人,没有之一。长期这样很难坚持,所以很多时候,只要妇女队长不盯着我喊,我就会不出早工,只挣白天的工分算了。长期不出早工,工分就会少很多,到年终决算,我除了分得的口粮,基本上无现金收入。而修马路就大不一样了。在那里人人平等,每天只需按时出工,便可记全劳力工分,不像在队里只拿半吊子工分。再有,工地吃食堂,不必每天为做饭发愁。还有,工地上人多热闹,白天干活大呼隆,晚上睡觉打呼噜,想说笑话的说笑话,爱打牌的就打牌,几多快活!作者年到绥宁县调研,再访大眉山故地故址

不知道是不是队长开恩,修水库真的派我去了。听到消息我喜忧参半,忧还是说重了,应该说有点怅然吧!虽说妹子不是我的什么人,但是她嫁给兴科,我心里总是不爽的。唉,命运不会按我的想法安排,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吊水洞在大山深处,离我们队很远,先要走十来里大路,然后爬十多里路的大山,有的地方陡到我的脑门都快碰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了。山高路远,同行伙伴中有不少是讨了亲的,他们嘀咕起来了:这十天半月要回去一次,这么远,既耽误工又累人啊!我不知趣地插了一句:还是我这种单身汉好些!这一下遭来了他们的抢白:好个拐,连妹子都看不上你,你还好意思说!

这一下算是点中了我的痛穴。我不再做声。心想,我总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我是带着几分懊恼走进吊水洞的。火热的工地,繁重的劳动,崭新的环境,带给我新的心情,烦恼和不快很快就消散了。

修水库的各路大军来自全公社各大队。各大队分别以大坝工地为中心,在地势稍平、取水方便的地方安营扎寨,搭起一座座窝棚。修水库参照军事化管理,用军号指挥作息。每日清晨,尖利的号音划破山间的雾幔,钻进窝棚,将人们驱赶出来。一时间,一个个窝棚像蚂蚁出巢,涌出一拨拨黑乎乎的人。附近的溪涧顿时热闹起来。初冬的早晨,溪水冰凉彻骨。讲究一点的掏出一块看不出原色的帕子,在溪水里蘸一下,拧干,在脸上涂抹几下。那些不讲究的,根本不到溪边来,用手背把眼屎一揩再往腰上一蹭便万事大吉。

开饭号声一响,大家涌向架着锅灶的窝棚。这时候就看谁眼快手快了。大师傅蒸饭打米不一定精准,钵子饭看起来有多有少,挑中一钵满一点的饭,一天的心情可能会好一些。冬季的当家菜是清水煮萝卜,清淡是清淡,但呷起来有甜味,绝非今天的反季节蔬菜可比。下饭则靠又咸又酸又辣的“水盐菜”。饭食固然粗劣,可个个吃得有滋有味,个别吃相不好的,还一边咂嘴一边吸鼻涕。

那年月工程机械奇缺,水库大坝完全靠人工担土垒筑。每天除中饭休息两小时外,其他时间,不是挥锄像愚公移山一样挖山不止,就是挑着盛满土的箢箕像夸父逐日一样奔走不停。论劳动强度,马不停蹄地挑土要比队上出工累一些,但挑土比较单纯,不想事。跑一天下来肩疼腿酸,仗着年轻,睡一晚又完好如初。本来我就盼着来修水库,现在既然来了,再苦再累我也得扛住,不能浪费这挣工分的大好时机。

前面说过“劳其筋骨”对年轻人有好处。我自己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水库工地那么大的劳动强度,没想到我人反而长胖了。道理很简单,人的运动量增大,消化吸收功能就增强,只要吃饱睡好,身体就会变得更健康结实,精气神也会上来。这里我要插一句,前面说清水煮萝卜有点甜,是真的。每年过完春节回乡下,家里都会让我带上一罐头瓶猪油,这是家里省下来的。这罐猪油我要吃到下一次过年回家。来修水库,我便把未吃完的猪油带来了。水库里没有做饭的条件,猪油怎么用?我有办法——每次大师傅往我的钵子饭上扣一瓢清水萝卜以后,我会用筷子从中掏出一个洞,趁热乎再用筷子挑一坨猪油埋进洞里,然后一顿搅拌。再配上水盐菜,那味道简直好极了。我说在水库里吃得饱睡得好,吃得饱就包含了这个内容。作者年到绥宁县调研,由有关部门陪同再访大眉山故地故址

年底水库停工放假,我回邵阳过春节,一进家门,大我几岁二姐见了我一个劲地傻笑。笑什么呢?原来她看到我溜圆的脸庞,被乡下柴火熏得黑黝黝的,再配上一脸在光照下闪着光泽的毛茸茸的胡须,与下乡之前的孱弱书生判若两人。同胞手足,姐弟情深。记得下乡前某日,一同学来我家玩。我与同学并排坐在邵阳人家特有的地炉前。姐姐则坐在对面床沿上忙什么。后来同学离去,我送走同学重新坐下,姐姐便对母亲感慨道:“平时不觉得,今天跟同学一比,弟弟这样子硬是看不得。人家唇红齿白,肥头大耳,坨坨好大(邵阳人形容人个子大),弟弟却黄皮寡瘦,可怜巴巴的。”我连忙抢白道:“人家爸爸是局长诶!”姐姐说:“那难怪!”此时此刻看到下乡归来的弟弟,体格差不多快赶上局长的儿子了,姐姐怎能不高兴!

突然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人有点慵懒。家虽清贫,却充满温馨。人一静,便多思:对妹子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到底算不算恋爱?一听兴科来招郎我就愤然离去,这算不算失恋!这个问题几十年后我仍然没厘清。但是,情窦之门尚未全开,就遭遇一场“滑铁卢”,人的情绪差点跌至谷底,那种感受倒是真真切切的!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治愈失恋的良方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这一切,要感谢另一个女孩。是她,在蒙蒙的暗夜里为我点燃一支火把;是她,在我急速下坠的时刻,伸出有力的臂膀,拉了我一把!

我的沉思和静默,引起了姐姐的
  
  

万事开头难,难在将想法付诸行动,难在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其实即使捅破了窗户纸,后面还有无数的难。现在的年轻人无法理解也不会相信我们那时候的难。那时候的人谈恋爱普遍都像做贼似的,而一个知青和一个妇女大队长产生恋情那就更令人好奇,消息传开两人都会被人追着看。对两个心灵刚碰出火花的年轻人来说,水库工地根本就没有他们谈恋爱的空间:白天必须在各自的工地上工,顶多能隔着空旷的水库望上一眼。两天一次的晚上,众目睽睽之下排节目,还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排完节目,我必须形影不离的跟二胡老师一同离去,而她也绝不敢撇下众姐妹走出工棚来送我们一程。说我们在用眼睛说话,其实是无奈之语。从古至今,哪一场眉目传情不是急切地等待着互诉衷肠啊!作者与当年才6岁看着他做饭,如今已成长为县人大副主任的忘年交合影留念

大坝一天天增高,我们彼此的好感一天天积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相互的吸引力也一天天增强。各大队仍紧锣密鼓地排练节目,而指挥部迟迟不通知文艺演出何时进行。我心里当然巴不得节目排练越久越好。随着我们之间秘密感情的一天天发酵升温,我们越来越苦恼了。天天盼见面,见了面却又像搞地下工作的,假模假样,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自从传给她那张纸条后,她对我其实什么也没说!我也一样,除了告诉她我喜欢她以外,更多的话也一句没有说!这种情况,真能把人憋死,也真能把人难死!举目吊水洞周围几百里巍巍青山,哪里能找到一个不受干扰,互吐衷肠的地方啊!

皇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为了慰问修水库的劳动大军,公社派来了电影放映队。消息传开,整个工地一片欢腾。
  

我利用一次挑土上坝与她相遇的机会,悄悄告诉她,看电影时我来找你。当天晚上,在一块十分空旷的大坪里,一场后来我毫无印象的电影准备开映了。我假装四处寻找座位,经过小桃她们旁边,与姑娘们寒暄几句后大摇大摆地走了,我是有意让小桃看清我的去向的。我来到大坪旁边人少的地方,找来两块平整的石头,擦拭一下泥土,坐下静静地等候她的到来。电影开映一二十分钟后,一个身影飘然而至,不用看我知道是她来了。坐下不久她对我轻轻一碰,指了指银幕背面,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两人又躬着腰转移到银幕背面。这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无心看电影的人,有的抽烟,有的聊天,对我们的出现毫不在意。

没机会时,总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真有机会了,又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半晌我才开腔,出口竟然是:“我的父亲是个右派……”多年后我看到杨澜的一篇采访记,记述王光美第一次与少奇同志见面的情景。少奇同志一见面就告诉王光美自己有好几个孩子,而且自己身体不好等。王光美当时感到很诧异,后来才悟到少奇同志襟怀坦白,连向人表示爱意都那么真诚透明。扯进这么一段内容,就是想说明我当时对小桃说那句话的心情。当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满以为会吓着她,不料她轻声一叹:“我早晓得了。”随即她又补了一句:“只要你不是右派就要得了。”自从我承受父亲带来的沉重的政治压力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外人,一个政治身份比我高的人,如此真诚地向我说过这样宽慰的话、这种暖人心的话。之所以二十几年之后我依然忘不了小桃,先丢开感情成分不说,仅凭这句话她就值得我怀念几十年。以她的出身,她的家庭背景,她的政治身份,在当时的我看来,她的话真的振聋发聩。

我十分感动,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她委婉地避开了,说:“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闸门一开,我的话如滔滔江水滚滚来。她却十分清醒,带着歉意打断我的话,轻声说:“以后再听你讲吧,我要走了。不然她们会起疑心了。”望着我沮丧的样子,她微微一笑说:“以后日子还长得很呢,莫要着急啊?”说完她站起来,帮我掖了掖衣服,看看周围无动静,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可爱的电影可惜仅放过这么一次。后来听小桃说,幸亏她赶回去看了后半场电影,要不然姐妹们跟她谈起电影的内容来,她会搭不上腔哩。我们如此谨慎小心,我们的事还是泄露出去了。我估计首先出卖我们还是我们自己的眼睛。她的那帮小姐妹,刚过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神经敏感得很,早就看出了端倪。也不知是出于妒忌,还是出于关心,有的小姐妹回家取工地开餐所需大米时,将“情报”透露给了小桃的父母。于是很快就有信息反馈到山上来,要小桃回家一趟。小桃预感到了什么,她抽空回了一趟家。她回来后,我急切地想听到她从家里带来的消息,但是不排节目见不着面。二胡老师帮我打听来消息是:小桃的父亲说了,如果小桃再跟那个知青来往,就要打断她的腿。我一听,懵了。

又到了排节目的时候了,我十分沮丧又十分尴尬,我恨那打“小报告”姑娘,故意不理她,小桃连忙出来打圆场,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春节快到了,水库决定停工放假。民工个个欢呼雀跃,我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最后一次排练的那个晚上,我很不高兴,伍矮子看出了我的心事,给我打气:“怕么子,她爷老子要是硬不肯,你带起她走嘎就是!”那一刻,我觉得伍矮子比我还天真。在那种社会管理模式和人口管理制度下,能走到哪里去?

排练结束时,大家意识到分手的时候到了。反正我们的事已无秘密可言,小桃也一改过去那种一本正经模样,让我与众姐妹道个别。然后她亲自送我和二胡老师出来。三人边走边说些无油盐的话。二胡老师识趣,走了一截主动提出“先走一步”,便匆匆离去。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个美好的明月之夜!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天上,泻下一地银辉,加上前几天下过一场雪,上下辉映,极目四顾可以看得很远很远。我们漫无目的地边走边谈,一走竟走到了大坝上面。我问起家里对他的态度,问父亲是否真的会打她,她笑了,反问我:“你怕不怕?”我说:“未必你父亲还要打我不成?”她一笑说:“不是,我是问你怕不怕你家里打你?”我笑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我父亲不在了,没人打我了。”她长叹了一口气。我连忙安慰她,说我家里人如何关心我、疼爱我,等等。意思是告诉她,我家里一定会欢迎她的。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轻轻说:“真要那样,那就好了……”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让她信服的且有安慰作用的的话来,只好陪着她呆呆地望着那默默无语的月亮!如果讲唯心的话,那天晚上的景致的寓意其实是极好的——圆圆一轮满月,那么圆润,那么饱满,那么温馨,那么脉脉含情……

夜越来越深,空旷的大坝上一片凄清,气温越来越低。因为出来匆忙,她没穿更多的衣,此刻已有了瑟瑟寒意。我突然意识到她冷,连忙脱下我的棉大衣给她披上,她说什么也不肯。推来搡去,最后我们两人肩并肩各披一半。如果不是因为明天一早要撤离工地,如果不是因为天寒地冻怕冻出病来,我们也许会这么一直站下去。然而,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喊声,那是小姐妹寻她来了。她连忙挣脱棉大衣,给我披好,然后极快地从身上掏出一双她早已绣好的鞋垫,往我手中一塞,说:“作个纪念吧。到时候,我会来找你的。”说完,对我微微一笑,掉头一路小跑,朝喊她的小姐妹跑去……

二姐一直没有打断我,让我把认识小桃的过程讲完。她没有欣喜的表情,而是长叹了一声,淡淡的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故事啊!”二姐的反应让我有点失望,也让我有点不安。春节前夕,在长沙工作的大哥也回来了。大哥比我长十来岁,对我们一贯要求甚严,我们对他也十分敬畏。二姐已跟他通过气,在听我讲完乡下生活的大致情况后,他要我着重讲一讲小桃。我不无得意地说了我的感觉和想法,我是把它作为喜信来报的,未曾想我的家人却把这视为危险的信号。后来整个春节,全家人都围绕这个话题对我展开强大的攻势。

中国改革发展到今天,很多地方城乡差距仍有天壤之别,至今人们还把农村视为畏途,更莫说七十年代了。所以,当时任何一个知青以及他的亲人都把知青在农村成家看作生存底线,不到山穷水尽,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一个知青都不会心甘情愿在农村成家生子,终老一生。说老实话,在家人向我展开攻势之前,我的心灵深处,其实早就存在这种“畏农”心理,只不过因“跳农门”屡屡失望,我心灰意懒了罢了。我年少时读过一些写爱情的小说,朦胧中对主人翁都心向往之。但是我那点文学知识和生活道理哪里挡得住大哥的口若悬河。无法辩驳就只有一个字——犟!可犟管用么!

七十年代初,上山下乡运动已经好些年了,确有少数知青已在农村成家,但是十有八九都陷入艰难度日的尴尬境地。家人搜罗了大量的事例来说服我,其中也有我熟悉的一些人。其实不用家人这么大费周章,我心里明白。跟我一同下乡的一对男女同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们落户在大眉山隔壁的会哨坪生产队,下乡第二年就结婚了。当时我还挺羡慕的。但婚后不久他们就陷入窘境。有一次我去他们家串门。碰上他们孩子病了,无钱看病,万般无奈只好将自家茅厕的大粪卖给队上,换得几块钱后才抱医院。

爱情不能吃又不能喝,没有基本的物资保障,缺乏基本的生存条件,再绚烂的爱情之花也会凋谢。大哥的话像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我的心头,使我渐渐冷静,冷却下来。我又想到了二胡老师说“要打断她的腿”的话,如果真是这样,戏还唱得下去吗?

看到我冷却下来后,大哥他们加快了步伐,与在湖北教书的大姐联系,让她在湖北农村为我联系一处落户之地。那几天真是特事特办啊!春节过后不久,湖北方面同意接收的手续就寄来了。又过了些时日,见我情绪稳定了,家里便让我揣着这些“手续”回绥宁去办离开的“手续”。

回到队里,我向队长说明来意,队长大喜过望,根本不问我为什么要走,又是签字又是盖章。至于公社、县里,那更是一路绿灯。送走一个知青竟如此爽快,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此时的队上却传出一些离奇的说法,说老许在水库里跟一个妹子谈爱要结婚了,现在迁户口要去那里招郎了。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这边说我要去外地招郎是谣传,而那边说妹子招郎只等秋后圆房却是实锤。真是多事之秋啊!自从认识小桃后,对妹子的牵挂我淡漠了很多。我唯一希望兴科能对她好,也希望兴科将来能长点出息。当然我最牵挂的还是小桃。回队上那段时间,一是忙于东奔西跑办手续,二是忙于清理家当,因为去湖北还得继续当农民。我只好拜托“弯弯脚”先去小桃家附近帮我打探一下情况。好友很快就探来了情况:从水库回来后小桃与父亲发生了冲突,父亲当真打了她。春节后她未再上水库了。父亲对她盯得很紧,轻易不让她出门。听了这些,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对好友说,过两天你带路,我亲自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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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即将离开绥宁的前一天,好友陪我去会小桃。小桃家离我们队有十多里路,就在公路边。好友“弯弯脚”行路不快,我俩游荡个把小时才到那里。好友指着远处绿树掩映中的一幢屋说,那就是小桃的家。从公路到她家有二三百米,一条路从田间蜿蜒穿过到她家附近,但这是一片开阔地,如果我们走过去,她父母在家一眼就会发现我们,更何况她家门口还睡着一条大黄狗。回想那时的我,也就二十多岁,到底还是年轻幼稚胆子小。那位未曾谋面的生产队长在我的想象中定是十分威猛的。虽然小桃是他女儿,但她终究还是大队干部呀,他居然敢打她,那么我冒冒失失跑过去,岂不是送肉上砧板!我说我只是来跟他女儿道个别的,他会信吗?思来想去,为稳妥起见,我决定还是在公路上等。那时候哪有什么手机哟,连个摇把子电话也只有公社才有。此地我以前从未来过,没有一个熟人可以帮我们通风报信。怎么办哩?傻等呗!只要小桃的身影出现,我就让“弯弯脚”吹木叶,他用木叶吹曲子的声音可以传很远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小桃的影子始终未出现,她家门口偶尔出来个人影晃一下,我们根本无法判定这是她家的什么人。时近中午,肚子咕咕叫起来了。那年头,只有公社才有小饭馆,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马路边哪有卖吃食的呢?何况即使有,我们也身无分文。好友是我的死党,十分理解我的心情,一声不响地陪着我,偶尔望一眼远处的房子,又抬头打量一下天边的日头,再轻轻叹口气。时间在悄悄流走,眼看日头西斜,时间不早了,我只好痛下决心,不等了。往回走的路上,我非常沉痛地叮嘱好友:将来遇到她了,一定要告诉她,我来告别过,我来看过她,我的离开是被迫的。我对不起她,真太难为她了……


  声

(之一)

大约是八十年代中,我从湖北调回湖南,在省里某厅工作。那位二胡老师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找到我,请我找人帮他落实政策,解决教师待遇问题。老友重逢,他告诉我一些小桃的消息,我拜托他继续打听小桃的下落,如有可能还请将我的行踪转告小桃。

又过了几年,我换了新单位,这个单位出差的机会更多。这时我已知小桃的下落。去绥宁前我拜托县里的朋友事先通知小桃,我想与她见一面。

到绥宁县城的第二天中午,我开完会和几个人从一个单位出来,正准备往宾馆去。忽听街边有人喊“小许”,令我一震,循声望去,是小桃,是她先看到了我。她手提竹篮,衣着俭朴,轮廓依旧,只是全然没了当年的风采。她家离县城有好几里路,她来县城一是买点东西,二是应约来见见我。我让陪同的人先走,与她边走边谈,一同来到宾馆。我留她吃中饭,她说不习惯和当官的在一起,坚辞了。

两天后,我去了她家。她告诉我,得知我离开绥宁是好久之后的事了。她曾收到过我大哥的一封信,里面全是劝慰开导的话。她也曾去邵阳找到我家。我母亲说我去了湖北继续当农民,不方便联系,就不要再往来了。母亲自然不会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她。她彻底失望,认为我辜负了她。

小桃出身农村,虽然年龄比我小,但比我更成熟,意志比我坚强,感情比我专一,奋斗精神更不亚于我。遇到我这个负心汉以后,她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她参加干部招考,却被有背景的人挤掉了。她后来参加“红医班”成了赤脚医生。“红医班”里有位退伍兵,拼命追求她,而她已届二十六岁,到了农村姑娘婚嫁的底限了,于是他们结了婚。现在她已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赤脚医生”退出了历史舞台。夫妻俩回归农民,靠搞点种植养殖过日子。

我在她家坐了好久,她老公后来也来陪了我一会儿。当我告辞出门准备上车时,她流泪了。关上车门,我不敢看她,只从车窗中伸出手向她摆动。从倒车镜里,我看到,很远很远了,她还在招手…… 

(之二) 

儿子读高中以后我带他来到大眉山,让他认识一下真正的乡村。路还是那些路,山还是那些山,只是村庄更凋敝了,很多熟面孔看不到了。打听到妹子的家,爬几级石阶,到了屋前。首先看到的是兴科,他已做了一群孙儿的爷爷,前额上泛着油光。妹子明显的老了,苗条成了瘦弱,眼角爬满了皱纹,眼睛更小了。我和她坐下合影后,想跟她握手。她愣了一下,把手在衣上揩了几下,伸给我。我握着这能干的、粗糙的、曾帮我种过豆子的手,百感交集,几十年前要是摸了她的手,那么,她,我,今天各会是什么模样?

人生如戏,但比演戏更难,因为没有剧本,更不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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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成稿于年,年曾收录入龙国武等主编《我们这一辈——中国知青纪念文集·卷一·上册》

十年过去,旧人旧事总难忘。长夜思人,不遣笔端终不快。翻出旧文,大加增删,再投网上园地。以娱同辈耳目,以长后辈见闻。

补充一句,妹子、小桃,我总觉得欠了她们一点良心债。现在仍与她们保持联系,她们各自处境比十年前又有很大的改善。

年4月作者补志作者简介:许厚文,年出生于邵阳市。年下乡绥宁关峡苗族乡。年转往湖北松滋县农村。年招工,年考大学。年回到湖南。上大学前当过知青、工人。大学毕业后当教师。年以后,先后在《湖南文化报》任记者编辑,在《三湘风纪》任副总编辑,在湖南省纪委党风廉政室和行政效能室任副主任。年到湖南省委巡视工作办公室任副厅级巡视员,年10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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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许厚文从孽债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