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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5/3 17:07:00

德昌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喊,德昌,德昌啊……环顾四周,却是茫茫的原野,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青烟,目光可及的公路上有疾驰而过的汽车,身边偶尔有骑着电瓶车走过的路人,却看不到是谁在呼喊。德昌就低下头,继续赶路。呼喊的声音却又在耳边轻轻响起:德昌,德昌啊……

这喊声让德昌感到亲切却又毛骨悚然,他想答应一声,看看到底是谁在呼喊,却又想起娘的话:当你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那可能是来自地狱的声音,也就是黑无常、白无常在抓人的灵*,他们不敢确定,于是在很多人耳边呼唤,谁答应了,就会把谁牵走。可现在德昌感觉这声音不像是来自地狱,更像是娘在呼唤。

17岁那年,德昌去县城,被国民*一顶*帽扣到头上就抓去当了兵。娘在家里等不到儿子,到处找,跑到县城里呼唤:德昌,德昌啊……喉咙哑了,嘴唇破了。可是德昌一夜就走出去了一百里,几天的工夫就到了江南。耳边是震天的轰隆隆的炮声,可是德昌听不见,或者是被他潜意识忽略了,他只听到娘的呼唤,战场上或者每天的夜里,娘的呼唤在耳边一直响起。可是娘的呼唤他最终没有真正听到,等他回到家里,娘早已经化作了一抔*土。他是爹娘的独子,17岁的时候还在头顶留了一支铅笔粗的小辫子。爹娘怕他会和那几个早亡的哥哥姐姐一样早早就英年早逝,在头上给他留了一个叫“抓住”的辫子,希望自己能够把儿子永远抓在手心里。也许真是因为这个辫子的原因,17岁以前他无灾无难,非常快乐任性地成长,也就敢于不怕爹娘的反对,独自一人去到离家20里路的县城玩耍,却也就被国民*的残*抓去。他想着娘的呼唤,忽略了炮声,可是解放大*的炮声并没忽略他,当他被枪管顶住脑袋然后换上解放**装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轰鸣,这轰鸣声使他没有继续南下,脱下*装回到了老家。

以后的日子,耳朵的轰鸣声一直不断,时高时低。这轰鸣声代替了娘的呼唤声,在德昌耳边响了几十年。直到有一天,他用三轮车带着老伴菊花回家。据旁边的人说,菊花一直在呼喊他:德昌,德昌啊……可是他没有听见,后来他听见了,可是晚了。疾驰而来的汽车已经夺去了菊花的生命,那个鲜活的,与自己相守40年的女人,软软地躺在阳光下火热的马路上,而他却只是被撞飞的三轮车摔了出去,爬起来,看到菊花嘴里慢慢流出的鲜血,菊花还在说:德昌,德昌啊……德昌顿足捶胸,说,你看到了车,为什么不早喊我啊!围拢来的乡亲们说,她一直在喊你,我们都听到了,你却听不到……

菊花走了。她的喊声却一直回荡在德昌的耳边:德昌,德昌啊……快十年了,隐藏在轰鸣的间隙里,似乎从未停息过。

德昌住在离村子一里路的田野里,两间土胚房。农村里很多老人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大家都称作老年房。中国的传统美德,是老人住正房,可是如今的社会,孩子娶了媳妇就要求单独另过,老人没办法,把房子都分了,自己找个地方住。其实菊花在的时候,德昌还是挺喜欢这里的。田野里空气好,房前屋后又打了架子,上面垂满了葡萄、丝瓜、南瓜,果实累累,蜜蜂也在其间嗡嗡采蜜。菊花还养了一群兔子,一群鸭子。总也拔不净的野草就是兔子的美味:马齿苋、青青草、狗尾巴草……铺在笼子的底下,雪白的兔子警觉地支着耳朵,却又欢快地蹦跳。鸭子们的天堂是不远处的一条叫石龙沟的小河沟,天一亮菊花就放开笼子,鸭子们排着长队,迈着优雅的步伐,去小河沟寻找它们的美味。

可是菊花走了。菊花走了以后,兔子和鸭子就都成了儿孙桌上的美味。菊花有规矩,儿孙们去,她会把脸一绷:我的东西你不能动!孩子们就乖乖的了,可是德昌不行,德昌也学着菊花这么说,可孩子们却说,你的还不是我们的?大哥都吃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吃?做老人要一碗水端平,要不你养老只靠他自己啊?德昌就没话说了。有些事不能开口子,开了口子就收不住了。老大要的时候,德昌感觉自己还这么多,又照顾不过来,要就拿去吧。可是他们这么拿着拿着,就没了。没了兔子和鸭子,夜也就静了。葡萄树德昌又不会整枝打头,乱哄哄长,也长不出几个葡萄,还没红呢就被小鸟叼去了,叼不走的也把葡萄开膛破肚,弥漫着一种酸唧唧的腐烂味道。丝瓜和南瓜要每年都种,德昌不会习苗子,都没长出来。那几个架子就空着,风吹着那些枯叶哗啦啦响,有几棵野草心惊胆战爬上去,爬到半路秋天就来了,还没开花呢就又留下一些枯叶。

温暖的小屋只留下清锅冷灶,德昌无事可做,就出去逛。可是去哪儿呢?儿孙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家里白天是没人的。就是有人,儿媳妇以为他又去蹭饭,也不愿给个好脸色。他渴望热闹,他就想去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就是城里啊,他就进城。他小的时候城里离着村子20里,现在只有十里了,城市扩散的很快。离着十里是一个大型的商贸城,里面有休闲、有娱乐,还有购物,还有来来往往的俊男美女。最重要的是,里面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走在里面很舒服。只是他发现,那些卖东西的小姑娘,对别人都笑脸相迎,他走过去却都捏紧了鼻子,或者躲得远远的。后来有一个皱着眉头发牢骚:什么味啊?他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味,人家不喜欢。再去他把身上用香皂洗干净了,有一次甚至把儿子买来准备给自己做寿衣的新郎西服也穿上了,还学人家歪歪扭扭系了一条一拉得的领带。可是他忽略了鸟窝一样的头发和核桃皮一样的皮肤。那些漂亮的姑娘小伙们离得他更远了,并且用一种胆怯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个怪物。借着商场里卖衣服的镜子一看,连他自己都感觉起鸡皮疙瘩。况且身上的气味还是没有消除。住的房子已经被这种气味熏透了,除非来一次彻底的装修打扫。可是有必要吗?谁会给钱?德昌的收入主要靠*府给的几个老年人补贴和过年过节儿孙们星星点点给的一点钱。如果吃个馒头咸菜,节约一点还是能够的,做别的开支是不敢想的。

德昌一般是早晨喝过一碗粥以后出发。其实到商贸城有一条刚刚修好的宽阔的大道,可是要绕远,人多车多,他的耳朵又不好。他一般是走一条小路,路是沙子路,机动车不多。一个钟头以后他就会到达。现在他也想开了,不去人多的地方转悠,就坐在商城前面的石阶上,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吃着冰激凌、烤肠,偎依在一起或者手牵着手。人很多,却大都忽略他的存在。原先打扫卫生的老太太还过来跟他聊几句,可是说话他又听不见,在这里大声吼肯定不适宜老年人。后来老太太也不理他了,需要他动一下扫扫附近的时候,只跟他打一个手势。

看着喧哗热闹的人群,他却依旧感觉孤独。偶尔会有莫名的辛酸涌上来,眼睛有些湿润。

一般情况下他的午饭会买两个包子,再喝一碗开水。他一般在日落之前回家,他怕孩子们找不到他着急。只是回去了看到清锅冷灶他会更孤独。有一天他回来晚了一些,路上静悄悄的,满天茂密的星斗。这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而且这次他不但听到了还看到了,娘在前面朝他招手呢。娘还是那么漂亮,迈着轻盈的步子呼唤他。德昌加快了脚步,他想赶上娘,跟娘说说话。可是他刚刚迈开大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叫他,他一回头,发现菊花在后面笑盈盈看着他,脸上有一抹红晕,漂亮得跟做新娘子的那天一样。他也呼唤菊花,等着她,可是菊花就是不走,娘又在前面喊。他就这么犹犹豫豫走,谁也没等上,天却半夜了。

后来他就迷恋上了晚回家。跟娘和菊花说说话,只是娘不再让他这么晚回家,他就跟平常一样的速度走。为了跟娘和菊花多待一会儿,每天早晨他早做饭,也是满天星斗的时候就往城里走,去得早,人家不开门,他就在那儿转。

有一天早晨起得有点晚,没看到娘和菊花,却还是听到有人呼唤他,德昌,德昌啊……这次他看清了,是一个老头子。走进了看看,这不是西村的茂源嘛?茂源的腿不得劲,一瘸一拐的,嗓门子却不小,他说啥德昌都听得清清楚楚。茂源原先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只可惜生个儿子有点呆傻,一直也没娶上媳妇。现在儿子去了乡里的养老院,自己却去不了。乡干部说了,有儿子的不能去,儿子没儿子,去了,他有儿子,只能在家里。有人给出主意可以找找去县里的荣*休养院,可是去找了却也不够条件。好在他当兵那一块补助比较高,又当过民兵连长,村里多少给补一块,吃饭倒是不愁。德昌与茂源本就熟识,二人聊一会,德昌说了去商贸城的事。茂源说,我也去,在家里闲得慌。

两个人坐在商贸城前面的台阶上,虽然天气炎热,好在空调的凉风穿过门口扑出来,倒也比田间地头舒服得多。茂源当年当兵是当的游击队,在西南山里跑了好几年,打土匪顽劣没多少光荣历史,光荣历史全在当民兵连长的时候带人整治四类分子。他唾沫星子乱飞打着手势夸张地讲解他的英雄事迹。当然他不知道,现在的养老院长就是当年四类分子的孩子,他进不了养老院就是人家从中作梗呢。

一天很快,转眼之间天就黑了。两人结伴回家,德昌没有听到娘和菊花的呼唤。他感觉有点失落。过几天是德昌的生日,儿子孙子会来给他过生日,他不敢离开了。怕孩子们找不到会埋怨他。果不其然,第二天大儿子先来了,说,爹,你这几天去哪了?我咋来好几趟都不见你人啊?德昌说我还能去哪,就是外边转转呗。大儿子说,你今年的生日又轮到我待客,咱去村头的饭店。白天大家都忙,不舍得耽误工夫,咱就定在晚上。德昌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三住在村子里,老二因为当年说不上媳妇招赘到岳父家了,离着杨村七八里路。二儿子有意见,生日待客就老大和老三轮,不过老二还是要带点礼物来有所表示的。还有孙子,也都大了,多少给个三十五十元的。德昌不敢出门了,待在家里等着孩子们来。可见孩子们真是忙,几天一个都没来。倒是茂源来了,他去商城也上瘾了,约着德昌再去。德昌说了过生日的事,说是家里不能离人,你想去自己去就是,也没人拦着你。茂源的眼里就闪出羡慕的光芒,他这一生也算叱咤风云,可就是生了这么个傻儿子,生日除了自己过谁也别指望。于是恹恹地走了,满脸失望。

儿孙们终究没有一个到德昌的小屋来,生日那天晚上才在饭店聚齐。大家都多多少少给德昌点钱,也有的给拿了糕点和衣服。然后开始寿宴。儿子们闲聊天,净说些国际国内的大事,和德昌的生活遥远的如同在天边。孩子们都在低头玩手机,儿媳妇们则是儿子孙子的棉袄、棉裤家长里短。德昌等着有人问问他最近的身体,他最近胸闷得厉害,想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经常半夜里被憋醒了。可惜没有一个人问,国内国外的局势还没讨论完,就已经十点多了。大儿子要了面条,大家吃了,二儿子就站起来,说我家远,先走了。摇起三轮车,拉着他的老婆孩子突突突走了。三儿媳妇急着用塑料袋盛桌子上的剩菜。大儿子就说,天黑,爹你也早回家歇着吧,路上慢一点啊。把糕点和衣服用一个大塑料袋装好了,递到他手里。三儿子说,爹,路不好走,你可要把钱装好了,这都是儿孙们孝敬你的,你可别掉了。

德昌希望有个孩子提出来送他一程,或者大家约着去他的小屋坐坐,哪怕只是一会儿,家里他还买好了葡萄和苹果,茶具也精心刷干净了,特意买了二两好茶叶。可是看看孩子们都没这个意思,就腔也不打转身往回走。

德昌喝了半碗酒,走在路上摇摇晃晃的。好在月亮比较好,土路也明晃晃的。这样的夜晚,他希望娘和菊花再出来陪他一程,陪他说说话。可是没有,孤单的路上就他一个老头子。回到家,口渴得厉害,好在水壶里都烧满了开水,自己把茶泡上,对着晃晃荡荡的灯泡,不知不觉天竟然要亮了。德昌急忙吃了几块蛋糕,然后锁门,向商贸城走去。

路上很静,也没有人。更没有出现他希望的呼唤声。这样他就走得很快,一直到商贸城了,他才听到呼唤:德昌,德昌啊……他正享受这呼唤声,一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倒是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一回头,是茂源那个老头子腆着个脸正朝他笑。你咋来得这么早?德昌问,你也不晚啊,这不,天还不算亮。昨晚你过生日,宴会很隆重吧?德昌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不想跟他说话。他在台阶上坐下来,他在等着娘和菊花的呼唤呢。可是没有,只有早起的人们匆匆忙忙去买早点。远处还有一堆老太太在跳广场舞,茂源拉着他去看了看。老太太们也很敬业,大早晨都精心化了妆,嘴唇红得像妖精,满是褶皱的脸上也搓得雪白,虽然填不满那些沟沟壑壑,可还是让茂源看得哈喇子流了半截。

这几天天天和茂源一块来回,德昌一直没听到娘和菊花的呼唤。他感到很失落,就不想和茂源一块了,早晨自己偷偷走。有时候晚上上个厕所的工夫自己也偷偷溜了。可还是不行,娘和菊花一直没出现,让他很郁闷。而且时间久了,终归让儿子知道了他的小秘密,不让他太晚回来,规定日落之前必须回家。

天气渐渐凉了,树上的树叶开始变*飘落,路边的野草也在渐渐枯萎。白天开始变短,夜晚越来越长。此间的日子,虽然娘和菊花的呼唤没再出现,德昌感觉和茂源的交往也不错。茂源看起来是一个很老的老头子了,腿还一瘸一拐的,可是体力还不错。而且和茂源在一起,德昌感觉自己被奚落被轻视的机会少多了,机会大都被茂源抢了。有一次在商场,茂源叫那个化着浓妆的小姑娘小姐,小姑娘恼了,说,你才是小姐,你闺女、你老婆都是小姐。看着茂源唯唯诺诺、不知所措的样子,德昌竟然笑了,哈哈大笑。直到保安过来,遵从小姑娘的指示,把他们两个“老疯子”赶了出去。

当然,现在的他们下雨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去商贸城了,在德昌的家里喝酒,随便从院子里摘一把韭菜或者炖一个老南瓜就喝。说实话,他们最喜欢老南瓜,真是佐酒的佳肴,又甜又好咬,吃到嘴里那个舒服。

有一次从商贸城回家,德昌就要求偏一点道,去北面那个石龙沟玩玩。石龙沟离着德昌的家二里路,是自己原先养的那几群鸭子的天堂,好久没从那儿走,德昌很想去转转。没想到茂源竟然变了脸色,说,我不去。德昌一个劲儿问为什么,茂源才吞吞吐吐地说,那里有个小媳妇,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孩子,现在怀孕了,正等着孩子出世。可那个孩子是我的来生。德昌哈哈大笑,你还干过民兵连长呢,还领着破过四旧呢,这么荒诞的故事你也信。人死如灯灭,哪里有什么前世来生,那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可是茂源就是一本正经的,甚至说出了那个小媳妇丈夫和公公的名字。德昌说,走吧,真有这事我替你还不行吗?茂源说,你要不信将来你去看那个孩子,他要是对着你笑一笑,伸伸舌头,那就是我。德昌哈哈大笑,你真是病得不轻,老年痴呆了。

经过治理,石龙沟的水变得很清了,河底的水草之间还有小鱼,就是松软的泥太多。两个老头在那里玩了一下午,像孩子一样嘻嘻哈哈的。

德昌又迷恋上了这里,第二天早早就去约着茂源继续去玩。却发现茂源的家门上着锁,有点落寞的自己往石龙沟走,还没到呢,发现前面站了一大群人,德昌挤过去,发现一个人头朝下钻到泥沟里。看衣服就知道,不是茂源还能是谁?

德昌一下子震惊了,失*落魄回到家里,几天都没有出门。后来的日子,他连商贸城也不去了,没事就在小屋里坐着,看着某一处发呆。娘和媳妇又知道了他的孤单,经常半夜的时候过来呼唤他:德昌,德昌啊……他想跟她们说说话,却没人愿意搭理他。当然,后来茂源也来了,呼唤他:德昌,德昌啊……德昌说,你个老东西,不是去转生了吗?这都好几个月了,咋还来我这里捣乱?茂源就不说话了,粗声大气地笑。德昌说,别笑了,你个老东西,怪瘆人的。茂源就不笑了。德昌想想这也半年多了,茂源转生的那个孩子应该也出生了。

第二天,德昌根据当初茂源提供的名字,就去了石龙沟旁边的小村。都在邻村住着,很好打听。那个小媳妇的老公公年轻的时候还跟自己一起修过大坝,还是很铁的老哥们儿,虽然已经过世了,但是她活着的公公对这个德昌大爷还有印象。他们一家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给他泡茶敬烟。德昌编个瞎话,说,这么多年了我们走动少,关系也疏远了,听说你新添了孙子,我也没赶上贺喜。这十块钱给孩子,买个玩具吧。那家人推脱不要,德昌说,我一个老头子也很穷,就这么点意思。听说孩子长得很惹人爱,抱出来我看看吧。收了十块钱,小媳妇觉得不好意思,就跑到屋里把孩子抱了出来,孩子还在睡觉,到了德昌面前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看见生人孩子竟然没有哭,而是伸了伸舌头,笑了。

德昌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回到家,好几天都是失*落魄的。整天不出篱笆院的小门,在院子里一坐一天。

一天,三儿子家的孙子媳妇小蓝来割韭菜包饺子。小蓝说,爷爷,你看你的韭菜总不割,都老了。德昌说,你割这边的,这边的割过一茬,嫩着呢。小蓝过去,用刀子贴着地皮,韭菜脆生生的,割下来,饱满的汁液就渗出来,绿莹莹的,惹人爱。割完了,小蓝说,爷爷晚上你去我家吃饺子吧。德昌说,我就不去了,我还有饭,够吃。小蓝就脚步轻盈地走了,马尾辫子在脑袋后边一甩一甩的。德昌突然想到,小蓝结婚都两年多了,咋还没有孩子呢。他又回头去看那韭菜茬,汁液已经没有了,正在积蓄着力量长出新的韭菜呢。

德昌突然明白了,这人可不就是同这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这老的不割,新的怎么能长出来呢?

夜里,德昌就跟娘和菊花说,我这棵老韭菜现在需要收割了,以后也不麻烦你们总跑那么远的路来看我,害得你们也睡不好。我看到你俩最近都憔悴了不少。我想我还是跟你们去吧,我们在一起一定不会孤单,会生活得很愉快。

第二天,有人在石龙沟里发现了德昌溺水而死的尸体。人们说真是奇了怪了,只不过是到膝盖的浅水,怎么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淹死了两个老头子呢?又有人说,两个老头都80多了,听说死之前精神都不怎么正常了。

两个月后,德昌的孙子媳妇小蓝惊喜地跟她的丈夫说,你快要当爹了,我怀孕了。她的丈夫亲了她一下,说,医院送面锦旗,里面的大夫技术就是好。

(图片来自网络)

你能帮我做杆枪吗

我去找三孬焊刀子,三孬不在,他做门头的东屋门虚掩着。推开,静悄悄的,穿过东屋,里面就是他的院子,散乱生长着几丛暗红的月季和见缝插针冒出的杂草。土坯的正房和西南角的猪圈,与外面处处展现的繁华格格不入,好像穿越到了几十年前。我们有一个好面子的乡*府,临街的房子大都统一贴了瓷砖,最起码也刮了刮大白,涂上统一*颜色的涂料,比如三孬的临街部分,掩盖着这背后的破旧和颓废。

沿着夹杂荒草的小径,我推开他北屋的门,一股潮湿的土腥气迎面扑来,屋子里很暗,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摆设:无非一张床,一张小桌,一个橱子,橱子上一台黑白电视。我喊:“三哥,三哥!”我当面不敢叫他三孬。

三是排行,孬是他的性格特点。这小子从小就坏,偷瓜摸果,偷鸡摸狗,上树掏鸟蛋,别的孩子做过的调皮捣蛋的坏事他都做过,别人没做过的坏事他也做过,比如往老鼠身上泼上煤油,然后一根火柴点着,一团火苗在田野里呼呼乱跑,看着老鼠疼得“吱吱”乱叫,他哈哈大笑,还称作是“点天灯”。有几次还引着了田里的草垛,火苗熊熊燃烧。在柴草是主要燃料的年代,其损失也是巨大的。柴垛主人用脚后跟想也是三孬做的,可是没有证据,见着的人也不敢作证。就是有证据又能如何?一个柴垛不够他去蹲局子,下一步可就不一定是柴垛着火了。三孬的拿手好戏就是拔苗助长,他腰不疼腿不酸,几分钟的工夫,一行青苗就高了不少,太阳一照,软软地耷拉下身子,苗子没变样,其脊椎骨早已是断为两截。当然他还做过给麻雀扎瞎眼睛,看它在空中痛苦飞翔的缺德事,提起来就让杨村人不齿。

不但如此,三孬口德也不行。在杨村,成年人被叫乳名被认为是最大的侮辱。曾经有一个锔锅补盆的工匠在三孬门口吆喝生意,三孬说:“由此向里第四个门,有家大缸的脚坏了,到处找人补呢,你去给补补,别说我说的哈。”杨村的习惯,缸底叫“缸脚”。补缸的找进去,正好有个汉子站在院子里,就问:“你家有个大缸吗?”那人没看到补缸的工具,只见这么一个风里来雨里去饱经沧桑的老人,以为是远房的长辈,就点了点头。补缸的又问:“听说它的脚破了?”汉子又点点头。最近他下地用锄头把脚划破了,刚要抬起脚来给他看,补缸的已经飞快地跑出去把工具拿了进来,汉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工具给他踢倒了,大声吼:“是不是三孬使得坏?”补缸的挺委屈,我哪知道三孬啊?一溜烟就跑了。这位乳名大刚的汉子还是三孬的本家二叔呢,气得把三孬好一顿臭骂。

三孬没人敢惹,大家都躲着,可是在心里恨着呢。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被媒人介绍的姑娘一打听,杨村人不自觉地都统一了口径。孤独终生也就成了他最好的结局。

北屋没有,我又去猪圈那地方喊。猪圈是兼顾厕所的。那几丛乱蓬蓬的月季张扬地伸展着腰肢,自己冒出来的植物和杂草则在每一个空隙爬行。院子南面有一棵柿子树,虽还不到寒秋,那柿子却啪嗒啪嗒往下落,摔到地上屎一样*,给人一种恶心的感觉。院子里被鞋子踩出几条不很明显的小路,到处乱哄哄、阴森森的。我刚朝着猪圈喊一声,跑出来一只大花猫,嘴里“喵喵”低吼,身子弓起来,身上的毛根根直立,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刺猬的模样,眼睛里满是敌意。看到它前腿弓后腿蹬一副时刻准备进攻的姿势,我急忙后退……

我在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三孬北屋最东面一间里理发的小于。他家东间是硬山隔开的,临街开了一个门,不过对着院子有一个窗户。平时这窗户拉了一个窗帘,小于拉开窗帘喊我:“不在家。那猫刚生了小猫,护崽,你别让它抓着。”小于租他家这间屋理发,能够观察到院子里的情况,对猪圈那块看得也比较清楚。

我又从东屋穿回到街上,转到小于屋里,问小于:“三孬去哪儿了?”小于体态丰满、白净,又穿着一件暴露的衣服。听到我问,就说:“这个老光棍,我还真不知道去了哪。”我打趣说:“老光棍……”暧昧地笑了笑,就不说了。

我自从自己买车床以后,需要的刀具比较多,尽管市场上有焊好的成品卖,可是质量总是没保证。而如果我自己上气焊的工具,造价挺高,最主要是我不会焊。三孬人不怎么的,干的活倒是挺细密。他再坏,给他送钱总不能往外赶,我就买刀杆子和合金刀头让他给焊,一次十来把。这个需要气焊,用铜焊条,硼砂做黏合剂,一把一把焊好需要大半个小时,还需要冷凉再拿走,等着的时间,我就到小于这里理发,一来二去,倒也都熟悉了。

小于从姑娘时候就理发,如今快30了,见识形形色色的人,敢说形形色色的话,听到我这么说,咧开嘴哈哈大笑:“美女才更不能将就啊,总归有个底线,况且你妹我又不缺父爱。”

我坐到理发的椅子上,故作暧昧地说:“既然三孬不在家,就从小于的服务开始。”

小于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细烟,说:“哥,先抽一支?”我看了看烟盒和烟,白盒,没商标,就说:“什么烟啊?不会。”小于低声说:“这可是好烟,一根的价格你理发的钱都不够,保你抽上一根神仙一样快乐。”我看着她哈哈笑着说:“我看着美女就神仙一样快乐。”

小于说:“免费请你不抽,就后悔吧。”一边说一边穿上工作服,在淋浴盆里放了水,手脚麻利地拖一个凳子放到下面的洗手盆旁,说:“来,先洗一下。”我过去坐下,把头伸到淋浴盆底下。小于说:“你就不知道三孬多讨厌,总是向我这屋里偷窥。你看,这南面窗户原先没有窗帘,我自己装的。你说看啥看,有事进来说就行,真是讨厌……”

洗好了头,我去椅子上坐下,小于问:“什么发型?”我说:“你是发型设计师,你的地盘你做主。”听到外面有动静,小于向我嘘一声,低声说:“可能回来了,大概是去弥河滩抓鱼喂猫了。真是讨厌,以前我还到他院里上厕所,现在弄一群猫,龇牙咧嘴的,被抓着可是要打狂犬疫苗的。”我说:“去他那厕所,再被猫抓破了屁股,喊一声三孬去帮忙,哈哈,你这是美女往野兽嘴上送啊。”

小于憋着气哈哈笑:“本姑娘可是吃肉的。你算不知道这个三孬有多抠,他每天的日常消费大概不会超过五块钱,顿顿馒头就咸菜,常年连身衣服也不买。头发长得披到肩膀了,才来理个发。我觉着他是房东,收别人十块要他五块总行吧?心疼的他啊,像剥皮一样。他就不想想,他做的是生意,我做的就不是生意了?”

我说:“你说人家光吃咸菜不对啊,他抓鱼的本事可是一流的,煎个鱼喝个小酒那也是挺美的。”小于说:“他倒是每天都去抓鱼,你知道他抓鱼做什么?喂猫。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说:“三孬是抓住麻雀都要扎瞎眼的主,他会喜欢小动物?别逗了。”小于说:“就是怪,还养了一大群。有一次太多实在养不起了,用化肥袋子装起来,骑着三轮车跑了十几里路到弥河滩上游放生了,你猜怎么着?他回来的时候,那一群猫整整齐齐蹲坐在门口迎接他呢……”小于忘了小声说话,哈哈大笑。

我的头发理好,出来发现三孬正在摆弄我的刀子。我说:“隔行如隔山啊,你弄的角度不对,这样焊出来磨刀子就费力了。”我重新把刀头和刀杆位置摆好,问他:“去哪儿了?今天咋没锁门呢?这可不像你的风格。你以前出门甚至蹲在家里都把门锁的连个耗子都跑不进去,东屋里外两道锁,大门还把高门槛堵严。这次咋不怕人家把你的存折偷去了?”他抬起眼,斜斜地看我一下。突然问我:“你做的产品是装载机配件吧?生产装载机的厂子会不会往云南送货?”我说:“会啊,云南正在大开发,销量还不低。”三孬说:“我嫂子的弟弟在云南一个县里当副县长,我想去找找他,办点业务,可以坐着厂里的车去吗?你帮我打听打听。”

三孬有个本家哥哥也是一把年纪了说不到媳妇,后来跟着一群闯云南的人去买了个媳妇,不过精神有点问题,整天疯疯癫癫的。好处是那些精明的云南媳妇都是放鸽子的,一个个偷着跑了,她却一直在这里安安稳稳过日子,还给他哥生了一个精明的闺女。副县长应该能量很大,只是对于他所说的业务我没反应过来,况且三孬喜欢扯大旗,是把五块钱也称作一笔款子的人。就顺嘴说:“你要把维修业务拓展到云南去啊?大志向。”他咧了咧嘴,他很少笑,这算是笑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说:“小于可是说你总是从窗户里偷窥她。是不是有这么个春光灿烂的租户动了春心了。”三孬抬眼往小于那里看看,低声说:“她让你做神仙了?”我一怔,这个跟刚才小于说的话如出一辙啊!刚要问,三孬又说:“这个女人厉害,我亲眼看见李八子搂着她摸她……”我想原来是这么做神仙,就说:“人家租着你的房子,让你赚钱,你要帮她才行啊,做点生意要有回头客不容易,个别人动手动脚,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谁像你,为人民服务还耍大爷脾气,人家找人干活第一个不找你你还就不干了。”因为南面还有一个维修点,我亲眼见有一个维修轮胎的骑着自行车拿着轮胎去南面,结果南面的人不在,回来再找他,他就说干不了,愣是不给人家修。可恨之人必有难以理解之处。

三孬把头往我面前凑了凑,低声说:“你能帮我做杆枪吗?”我一怔:“做枪?你要去弥河打野鸭子吗?”三孬停下手中的活,后来干脆把焊把子关了,低声说:“我打*鼬子。”*鼬子就是*鼠狼。在我们杨村一带,有两种动物不能惹:一种是家蛇,另一种就是*鼬子。

看我沉默不语,三孬站起来,起身进屋。我不说话,其实是想枪这个东西*府控制可紧,一不小心派出所就会请去做客。三孬从屋里拿出打磨得铮亮的一截钢管,还**祟祟让我进去看做好的木质枪托。他压低了声音:“我已经弄了差不多,可是精致部件还需要床子加工。车床、铣床、磨床你都有吗?”我从他那黑乎乎的东屋出来,打着哈哈:“这个可麻烦,你给我焊刀子别要钱,工夫互换,差不多了我就给你干。”

三孬脸色涨红:“亲兄弟明算账。我先收着你的钱,咱们各算各的。”我抬眼盯着三孬看,三孬也是快60岁的人了,两鬓的头发斑白了,眼泡红肿,满脸皱纹,感觉与记忆中那个满嘴刻薄一脸坏相的人恍若两人。

三孬说:“我家院里有一窝*鼬子,不止是一窝,足有二三十个,光是黑毛的就有五六个。”*鼠狼的毛是*色的,但是年龄大了就变黑了,本事也就雨来越大了。三孬继续说:“每天夜里,它们就在院子里出操,排着队,从南面走到北面,又从北面走到南面,有时候还在一个黑毛*鼬子的带领下做体操。我知道哪一个是头,可是我冲不到它面前去,我还不等走到它跟前就会被别的*鼬子包围。因此我需要一支枪,有了枪,我一枪就能干掉它”我的脊梁骨嗖嗖冒凉气,说:“可是它并没有惹你啊?”三孬说:“不惹?那是我的一群猫保护着我!它们在我身后,炸着毛,瞪着眼,时刻准备着为我拼命呢。”

我感觉这个话题太过荒诞,就催促他:“先焊刀子吧,我家里可是还等着用呢。”三孬重新把焊把子点燃,瞧了瞧小于那边,低声说:“有一次夜里八九点,一个面包车停在了小于门口,下来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我仔细看,可不就是一个黑毛*鼬子?他贴近小于的窗户往里看,小于出来看了看,两人嘀咕了几句。小于四下瞅瞅没人,就把电动车推到屋里,锁上门,钻进了那个男人的面包车。”

我笑着问:“是她老公来接她吧?”三孬说:“她老公来过,我认识。这个绝对不是。而且他们没回家,直接去了河滩的草丛中,面包车在草丛中晃了一个小时。”我哈哈大笑:“那是人家情人啊!什么年代了?人家搞车震你去跟踪了?怪不得想去云南呢。你这真是想媳妇了。”看着我肆无忌惮地笑,三孬的嘴咧了咧,又朝小于那边努了努嘴,说:“真是*鼬子,要害人呢!”

看到我的刀子已经焊得差不多了,家里的电话打来,说是有客户在家等我,我不等冷凉,放到车上一片残瓦,用钳子把刀子一把一把放上去,给三孬工钱。三孬说:“做枪的事,别忘了。”我说:“这是个精细东西,你要给图纸啊,没图纸,我无从下手。”三孬没说话,茫然抬头,看着我驾车远去。我心里呵呵一笑,我傻呀,做枪?那是会坐牢的。不要说就我的技术根本做不了,能做也不敢做,做点小生意不容易,我可不想自己毁了。

大约20天后,我又去找小于理发。小于的理发馆有几个染着*头发的青年,却也没理发,看到我来就走了。小于神秘兮兮跟我说:“你知道吗?三孬被刘大宝打了一顿。”刘大宝是我们村的村主任,年轻的时候也是道上的人,剃光头、文身,左青龙右白虎的,胳膊上还用烟头烫出一个“忍”字,可却是很少忍得住,在村里横行霸道。可现在当了村主任,基本能忍住了。一个是现在治安好了,派出所每天学习文件打击村痞路霸,不大敢与这些人称兄道弟了,再则当干部了,要好好表现,村主任可是人民群众一票一票投出来的。能把三孬打一顿,那肯定是占了天大的情理,让别人说不出啥闲话来。果然,我问:“咋回事啊?”小于说:“还能咋回事?三孬又去给刘大宝拔苗助长了呗。”我说:“这个三孬,一把年纪了还没数,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该打。”小于说:“好几天了,没出门口呢,就靠他一个在近的侄子给送点饭进去。”

我突然想起一个事,问小于:“你从这南窗户看出去,有没有发现三孬院子里有*鼬子?”小于说:“*鼬子没有。就是他那十来只猫,开春的时候叫得那个瘆人。”我看着小于那裸露的一片雪白的胸,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三孬可是说有个*鼬子精用面包车拉着你去河滩草丛里搞车震呢。”小于的脸一红,尴尬得笑了笑,说:“这个三孬,活该被打,真是一片坏心眼,偷偷跟踪我,还说是去网鱼呢。不过那次多亏他,我们的车陷进泥里出不来了,他拿着个渔网钻出来,说是网鱼经过,好歹帮我们把车推出来,弄了一身泥。”我说:“这个*鼬子精是谁啊?我认识吗?”小于的眼一白:“跟你有关系吗?别再打搅我啊,再打搅我给你剃成光头了,这一推子又往上了。”

理完发,我去三孬屋里看了看,一推门一股巨大的臊臭味,显然是屙尿都在屋里。屋子里很暗,三孬倒无大碍。我说:“听说此次战役失败告终?胜败乃兵家常事,实在不行拿出对付老鼠麻雀的本事来,看谁还敢惹你?”三孬喃喃说:“那都是害虫,四害之一。”又问我:“做枪的事,别忘了。*鼬子精,越来越猖狂了。”

我说:“好好好,你什么时候正常营业啊?我的刀子可是快用完了。”

以后一段时间,三孬到我的厂子里找过我几次,不是脸上有淤青,就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无非是问我做枪的事。邻居总是告诫我:“这个人少打交道,可是坏,跟他交往就像农夫与蛇,不小心就会被咬着。”看着这么一个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头,是蛇也是一条秋后的蛇了。可我也不愿惹是非,就告诉他:“你也看到了,我很忙,订单都做不出来,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你想和我合作就要等,等个三月两月或者一年半载,等我不忙了再说吧。要不你就去找别人,没办法啊!”每次三孬都失望地走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已经进入了腊月,街上零零散散响起了鞭炮声。我因为都换了数控刀子,刀杆和刀头都是用螺丝拧住的,所以也很久没找三孬去焊刀子了,有次急需一把焊接刀,我也是去买的成品。我不愿意听他没完没了的叨叨,更不想惹事。派出所是好惹的?造枪?我可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腊八那天,出奇得冷,滴水成冰,“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西北烈风呼呼乱叫,我不想出去,也不想干活,车间里没有保暖设备,冻得手脚像猫咬,杯子里的水都成了石冻冻。我就在屋里喝茶看电视,我的厂在村东南两三里路处,突然听到村里一阵喧哗,出来门口一看,北面涌着股股浓烟,空气中一股烧焦的味道。

村里一定失火了!这可是大事,我穿上棉袄,拿了一张铁锨就去救火。

远远看见,烧的就是三孬的房子,大家远远围着,却没人靠前。村主任刘大宝指指画画在说着什么,近了才弄明白:原来是三孬自己在屋里用火药做子弹,不慎爆炸,如今火药多少尚不能确定,而且大火迅速蔓延到了处于院子东南方的他的门头房,门头房里有两个液化气罐两个氧气瓶,都是易爆物品。三孬的房顶是麦草的,里面用的木质大梁和檩条,借着火势迅速燃烧。好在周围邻居都是水泥浇制屋顶,并不易引燃。人命最金贵,刘大宝的建议是正确的,迅速获得了其他村干部的赞同,围成一圈不让任何人靠近救火。

十几分钟后,液化气罐和氧气瓶果然爆炸,掀起一片带着火星的麦草飞向空中,如同放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又等了大半小时,救火车狂叫着赶来,救灭了余火。半条大街流淌着黑乎乎的脏水,周围建筑也蒙上了一些脏兮兮的灰烬。三孬的房子只剩下几堵泥坯墙,和它们连在一起的小于的理发店也全着完了,门子没有了,椅子烧焦了,那面大镜子照着街上探头探脑往里张望的人们。

刘大宝用一根棍子挑出了三孬烧焦的尸体,还有他养着的那十几具猫的尸体。怪了,猫是多灵巧的动物?怎么会没跑出来呢?难不成真像三孬说的:关键时候能帮他的只有他的猫?

转过年来,乡里又要求新农村建设,重新粉刷公路两边的墙壁,清理杂物,整修路面。三孬的破院子就在公路边上,正好是杨村的脸面所在,三孬又是光棍一条,村里要求地基充公。喇叭里下了几次通知,谁愿意要的可以去村委报名,据说去了几个,刘大宝都跟他们谈了话,大家也就都对这不祥之地不感兴趣了。最后还是刘大宝勉为其难,接收了这个烂摊子,几个月就沿街盖起一溜门头房,贴了瓷砖,安了铝合金大窗户,卷帘门,很现代、很气派。这几年刘大宝不工不商,看来底货还不少。

几个月后,门头房最北面的一间,小于的理发店重新开业了。我的头发也正好长了,就推开安装着磨砂玻璃的门,小于正在和刘大宝拉拉扯扯打情骂俏,看着我进来,两人收敛了一下,我说:“房东正在和房客交流感情呢?”刘大宝看我一眼,对着小于说:“我先走了啊,晚上溜冰别忘了……”

新房子又亮堂又宽敞,而且里面还有了一个专做按摩的暗间。天气又暖和了,小于穿了更暴露的衣服,两个乳房呼之欲出的样子,下面则是很短的短裙,漏出雪白的大腿,脸上也是浓妆艳抹,戴了假睫毛,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眼角画得很长,有一种狐狸的妩媚。

她用裸露的胳膊蹭了我一下,说:“发什么呆啊?”我说:“现在是阳春三月花儿开,刘大宝傻逼啊,约你去溜冰?”小于哈哈笑:“白天不懂夜的黑,让你做神仙你又没口福。”我又问她:“三孬着火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啊?当时我还四处找你。”小于说:“我那天正好没来。”我说:“没来是有事吗?”小于顿了顿,说:“没事,就是不想来。”我说:“腊月,可是最忙的时候,人家都加班呢。”小于的脸红了。

突然想起什么,我瞪着小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听到传言:有人从你原先的窗户里往三孬院子里放了一只点了天灯的老鼠……”小于勃然变色:“这是谁在造谣?证据呢?”

我说:“你们是*鼬子精吧?我在帮着三孬做枪呢。”我用手指做出了一个枪的样子,对着小于“叭”了一声,反身推开门,走了。

几个月后,几个警察突然钻进我的厂子,一个瘦子问我:“我们找你调查点事,请配合我们。”我说:“不用调查,我没做枪,啥也没做。”警察怔了怔,说:“我们是调查一件你村刘大宝贩*案,有人反映你知道一些情况……”我说:“不是我不配合,请回吧,我真的啥也不知道……你看我的屋顶,是PVC复合板的,不抗烧。”

(作者:郑武文,青州市作协副主席,《青州文学》副主编,潍坊市第三届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协会员。在《北京文学》《作品》《北方文学》《当代小说》《少年文艺》等发表作品三百余篇一百多万字,近百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青年文摘》等转载和收入年选,十余篇被用作全国各地高中语文试卷的阅读理解题,非自费常规出版《满庭芳》《琉璃冰块》等四部小说集。)

(题图:赵俊东)

(载《青州文学》年第1期“小说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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